馬東:像我這種老江湖,你說我是什么主義者,我都能給你找著道理
文:謝夢遙 魏雨帆
編輯:金焰
攝影:黎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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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內容制作者,一個內容生產者,什么時候你覺得你所處的這個行業競爭是殘酷的,就肯定說明你沒干好。你是用標準化流程生產非標準化產品,先天的差異化競爭。你說你干著,你突然已經意識到這個競爭很殘酷了,說明你在跟大家干的是同樣的事,那這事可能就有點不對了。
你應該在當中感覺到愉悅,然后你再看你的愉悅到底能不能傳達給更多人,就像一個小說作家說,媽的,這個競爭很殘酷,作協里還有 300 多個作家全跟我寫一樣的題材,他就寫不出來了呀。如果哪個內容生產者跟你說,哎,我們這個行業很殘酷,肯定是干錯地方了,你就應該干點別的去。」
談奇葩說
01 歡愉度就是最大的審美
《人物》:《奇葩說》的開始,來自與高曉松吃火鍋時他的一個建議。如果當時談的是其他的節目,你會做嗎,還是說辯論本身有一些東西吸引你?
馬東:我想想啊,他要說別的我可能就不會,這個想法就不會記著,他說辯論的時候我就記下這個事。但是這件事特別偶然,這件事跟有這么一個想法之間還差著一萬多步呢,是導演組一個人一個人找,一幀一幀剪輯,一個話題一個話題地籌備,做成的,所以其實跟后面整個《奇葩說》所形成的這個結果來看,前面那個動因是非常非常小的一個偶然性的東西。
如果他那天跟我說,他說哎,咱們都這么大噴子,要不然咱們做個脫口秀吧,我可能腦子里就也許不會想這個事。
《人物》:你是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娛樂元素嗎?
馬東:不是我的定位,我本身就是娛樂元素,是導演組也要求我,你就是個娛樂元素。
《人物》:每一季迭代,賽制都有很大的改變,這個過程你覺得難嗎?
馬東:非常難,非常難,每一季的導演組真的都是抱頭痛哭。但是不就得這么干嗎,你輕輕松松地8小時上班就把一個事干漂亮了,這事不現實,不把導演組逼到絕境,他憑什么能夠超越別人的期待啊。
在《奇葩說》第四季里面我們有兩個重要的方向,這個當時是我們的討論,我也參與了意見,但是現在看起來我參與的意見是錯的。我給定了兩個方向,一個叫做身邊的道德困境,我覺得這個是對的。還有一個叫腦洞方向,就是覺得會好玩兒一點,現在看起來腦洞方向是一個樂呵,而且腦洞題的比例應該被控制。
《人物》:是因為腦洞題它可以接觸到一些終極的命題?
馬東:這個世界上哪有終極的東西,終極的東西都是拿來自我纏繞的。
《人物》:但是生活的命題,比如把媽媽送不送養老院,永遠不會觸及那些危險的話題,對吧?
馬東:會啊,看你往哪兒說啊,把媽媽送不送養老院,很觸及中國人和外國人不一樣的道德底線,就是關于孝順,你知道吧,孝順有可能是我們最被誤會的一種美德,但是你怎么去防范這個邊界呢,就是另外一個東西了。
《人物》:綜藝節目本身存在審美這件事嗎?
馬東:當然了,毫無疑問。歡愉度就是最大的審美。
《人物》:現在看《奇葩說》,特別有視覺沖擊力的人少了,跨性別人士也少了,這當然跟有關部門的規定有關。如果沒有那個規定,這個變化會發生嗎?
馬東:以前宣傳系統特別重視一個詞兒,就是要防止獵奇,其實「獵奇」是一個非常好的詞。獵奇的邏輯是邊際效益會遞減,就是你看著看著看多了,你就沒什么可看的,對不對,脫敏。比如說今天中國社會,至少在一二線城市,對同性戀問題是脫敏的,你就不會當個事兒。包括性觀念,既不是開放也不是保守,它就是脫敏,你要想清楚這不是個事兒。有些事兒說一次兩次就說清楚了嘛,沒有什么特別多要去表達的,該表達的都表達完了。
《人物》:怎么看待《奇葩說》的意義?很多米未員工對我們講了這樣的話,節目提供了觀點的多樣性。
馬東:差不多都是被你們寫的,記者把這個東西提煉出來后他們看完之后突然發覺說,喲,原來我干了這個。
《人物》:會不會有更大的價值,只是你們沒有說出來?
馬東:這不重要。
《人物》:在心里?
馬東:沒有,沒有,不要做這種揣測。因為我現在跟你說,那是我們內心有一個什么,那都是裝逼,都是扯的。我們就是想做一個娛樂節目。至于娛樂節目在做的過程當中和后來沉淀下來了什么,那是別人的事,我們沒有,真心沒有。因為這事上特別容易拔高自己,就是兄弟我當年胸懷大志,亂七八糟全來了,沒有,真的沒有。我們就是想做一個娛樂節目。
《人物》:價值主張在這四季下來有變化嗎?
馬東:我們不是最好的總結者,你問一個廚師說他做的這道菜到底哪兒好吃,我覺得這事特奇怪,你吃就行了,他吃出來的是甜的就是甜的,是咸的就是咸的,我也沒有想過我要在里頭包藏什么禍心或者加點什么私貨,沒有,我們就是做一個娛樂節目。
《人物》:這么多期下來,你最喜歡哪個辯題?
馬東:不記得了,我辯題一般都是當天晚上錄完就忘了。
《人物》:如果把你放到一個特別不愿意的持方,你會抗拒嗎?
馬東:不會啊,這是我的職業性,就是去躲閃、詭辯,然后偷換概念,最后就耍賴,不管你怎么樣,你總得把它錄完了。
《人物》:卡姆從《奇葩說》出來,但是在《脫口秀大會》取得更大的成功,你會覺得有些遺憾嗎,因為在《奇葩說》里面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他的閃光點。
馬東:對,我覺得創作思路不一樣,就是做脫口秀的人,你比如說像黃西,他們都是要經過很多年的訓練,訓練尺寸,訓練表演技巧,關鍵是對社會的觀察,他覺得哪件事足夠荒誕了,他就把它寫下來,他可以把它極致化地去描寫獲得的一個效果。這樣的人其實很難進辯論,因為辯論的邏輯是在一個狹小通道內戰斗,所以卡姆在《奇葩說》現場肯定會吃虧,其實也是因為卡姆和其他人的出現才讓我們重新想做《奇葩大會》。因為有很多人在這兒有精彩的表現,但是他未必非得要進《奇葩說》去辯論,他也未必有興趣。你硬把他扳過去,就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遺憾。
《人物》:你怎么看待高曉松的自負?他有時候會給表演者造成一種壓迫感。
馬東:沒什么啊,曉松就是這樣的風格,我們生活當中所有人都呈正態分布嘛,你身邊也一定有這樣的人,你身邊也一定有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沒關系啊。他有他的表述方式,就是他有他自己那種角度,你生活當中再沒有幾個這樣的人,這生活有什么意思啊,全跟我似的,慫得亂七八糟的,沒勁了。
談父親
02 他對我的理想是夾著公文包滿世界飛的商業精英
《人物》:你想過這樣一個畫面嗎,就是你父親和你坐在一起,他看《奇葩說》是什么感覺?
馬東:我覺得我們當中的很多話題大約是他不會去思考的吧,或者至少沒有跟我討論過的,所以我無從判斷他會怎么想。
《人物》:你父親在你小時候給你規劃的人生是什么樣子的?
馬東:沒有,他從來沒有規劃我的人生,他只給我的人生設了禁區,就是不要到他的行業里去。其實讓自己的孩子去后臺,這是演員家庭的常態,我父親就是刻意的,就你不要來。在家里排練也是,你去那屋,你不要聽我們這些排練。他是刻意的不讓我接觸這些東西,他只是劃了這個禁區,因為他覺得不好,他覺得煩,不想讓我接觸這個。他營造的家庭氣氛是,這事,就你有出息別干這個。
他大約對我的理想就是夾著公文包滿世界飛,一個商務精英。但是我在澳洲廝混了很多年又回到國內,又無所事事的那段時間,我估計我爸已經對我能干什么,已經沒什么期待了,就混吧,瞎混吧。
《人物》:為什么他會給你這種寬容呢?
馬東:我父親在他的一生當中,沒有為我的事情,請人吃過任何一頓飯,他覺得丟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他那個性格,當時我去湖南衛視的時候,別的朋友跟他說,說馬老師,你到湖南的時候,你要不要請魏文彬吃個飯,你兒子在這兒工作呢,你讓人家照顧照顧,人之常情嘛。我爸都說不要不要。他不見得內心認為這件事有多丟人,但是他會很不自在,他會覺得難以啟齒,你坐在飯桌上聊什么呢?我兒子在這兒,你多多擔待。
《人物》:每一個人都會想家里面人幫著自己爭取什么,你會委屈嗎?你能接受你父親這樣嗎?
馬東:我當然接受,完全接受。我知道有的人會回家喊什么,你看,你也不幫我。我還挺不能理解的,你跟你爸媽怎么說,怎么張這個嘴啊。
《人物》:你的父親在你小時候,會拿你和別人家的孩子做比較嗎?
馬東:沒有,我父親是藝術家,藝術家的最大特點就是全世界只有他自己的那個事。他會把他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他那個事上。你跟他聊天聊三句,他就到這上頭了。
《人物》:這么愛相聲,但又對你說這個不值得干,怎么看待這矛盾呢?
馬東:這一點都不矛盾,這恰恰是他內心最真實的反映。這整個行業里都知道他的一句話叫做我喜歡這門藝術,我討厭這支隊伍,他這句話是很公開說的。相聲界很多同仁聽了未必舒服,但是也都接受了,馬先生就這樣。所以他對這件事情的喜愛和他討厭這個環境,恰恰就作用在我身上了,就是他喜歡,但是你堅決不可以來干這個。
《人物》:具體討厭什么?
馬東:他不喜歡那風氣。我父親 21 歲多進廣播藝術團的時候,他已經是新華書店的北京市勞動模范了,而且是在新華書店入的黨。他是從業余的相聲演員轉成專業相聲演員的。但是他進到這個專業團體以后,所有他的老師是舊社會的藝人出身,風氣完全不一樣。
他去世的時候,他們團里人問我說馬先生最后要蓋什么?我說蓋黨旗,沒有什么可猶豫的,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個黨的宣傳工作者。所以他會對原來那些老藝人承接下來的風氣特別排斥。比如說像黑話,那種江湖春典,有好多老藝人是拿那個寫日記的,你看他的日記本,你都不知道他寫的是什么。但是這些,他一句都不會,他自絕于這個東西。
談《十三邀》引發的爭議
03 說底色悲涼,是因為許老師的憤怒
《人物》:《十三邀》那期節目有什么感受?
馬東:不是,我跟你講啊,他喝啤酒,中間他上廁所,他們編導在旁邊跟我說,懟他,懟他,我一想,人家大老遠來采訪我來了,我跟許知遠又蠻熟的,就說哎呀,說那我就懟你兩句,其實是沒事找事地懟他,其實真不是那樣,我們倆前兩天還在一塊喝酒。
《人物》:錄完之后會給你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嗎?因為好像讓你變成了許知遠的對立面。
馬東:我沒這么想,我覺得他們導演組對我反正比對許知遠好點吧,這是我唯一的感受。
《人物》:其實你那里邊有一句話,比如說看到積極面對人生的人的時候,我就老想樂,你后悔這個措詞嗎?
馬東:不后悔,因為詞語是語境的產物,是話趕話聊到那兒了,然后你把這句話單獨拿出來,這事就不需要解釋。
《人物》:但這并不是你真正的本意?
馬東:不,我記得我說過這句話,但我不記得是在什么語境下面說的這句話,我也確實是這樣,就是你確實看到一些特別激昂的、特別那什么的時候,你有時候也會樂啊,這個就是偷偷樂啊,但別讓人看見,這個就不好了。
《人物》:你最后說到你的底色是悲涼,所有人都很意外。
馬東:不是,我就是覺得我那句話也沒說錯呀,說悲涼只是一個修辭手法,但我的底色確實沒有那么積極和昂揚。其實許知遠是積極和昂揚的,我們倆那天喝酒還說,他就像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人物》:你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人生的底色是悲涼的?
馬東:這句話純屬是……哎呀,我大概是想安慰一下許老師吧,所以才跟他說了人生是悲涼的,因為他很憤怒,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該怎么樣了。但本質上也沒有說錯。我覺得可能很多理科思維的人都不會理解這句話的情境是什么,「楊柳岸曉風殘月」,怎么這句話就千古絕唱了,昨天晚上喝得挺嗨的,一醒過來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剩了殘月,然后你去干嗎去,就是夢醒了,無路可走,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悲涼底色吧。
談價值觀
04 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
《人物》:說到犬儒主義這個詞的時候,你會拿它形容誰呢?
馬東:沒有,這種詞都是用來人際溝通的一個手段而已,大家未必會有統一的認識。所以我會很謹慎地用這種詞和具體的人去產生關聯,因為這東西就叫做不管你說什么,都是落在像上,就是你說出來了就不對了,你內心可以去想,但是說出來了就不準確。在你內心的那個模糊和混沌狀態,那種不確定性可能是更準確的,但是你一旦說出來了,就不準確了。不是麻煩,這里頭沒有利弊的問題,你慢慢地就會覺得說出來也是不對的,你何必要說呢?
《人物》:你會想象到有一天這詞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嗎?
馬東:沒想過,但也無所謂。這就是你被誤會的那一面,或者說其實跟你無關,別人也許想通過這個詞和你所產生的意象關聯去表達另外一個意思,你是一個公眾人物,這就是你的命,這就是你的功能,這件事跟你本人也無關。
《人物》:你覺得你和羅振宇本質上是一類的人嗎?
馬東:我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因為我覺得人的本質這件事是非常不可靠的,就是我沒有辦法去用「本質」這個詞形容一個人。因為你所認識的那個人的本質是真的嗎?你憑什么認為你能看到人家的本質?
《人物》:很多人會做這樣的類比嘛,羅振宇是一個商人,那么馬東現在也在往一個商人的方向。
馬東:這些都是標簽,我身上有很多標簽,胖子、男人、主持人,創業者……但這些都是標簽,你即便把所有的標簽全湊在一塊,也依然不是完整的我這個人。羅振宇身上也有很多標簽。這種標簽的功能是跟他本人無關的,它是個社會化的產物,是大家為了溝通成本的降低去簡約地描述一種人的狀態的一種借用手段。咱倆同時認識一個人,我跟你說不清楚那人什么樣,我跟你說他就跟羅振宇似的,一下就明白了,其實咱倆說的「跟羅振宇似的」,在咱倆心里面都不一樣,況且咱倆都不知道羅振宇真的是什么。所以它是媒體話術的一個共謀,跟他的本人不見得有多大的關系。大多都是被誤會的,所以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
《人物》:這句話是你的原創?
馬東:對,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想起來,但很多年前了,可能就是我當主持人以后想起來的。就是老覺得,我說的是這個事啊,怎么改那兒了?而且你也沒有機會去分辯。
《人物》:你總說,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那然后呢,下一句應該是什么呢?
馬東:沒有下一句了,這又不是對聯,還有下一句。
《人物》:所以就選擇不表達價值觀?
馬東:這一句話要表達的意思都已經說完了,你不覺得嗎?沒有什么可解釋,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
《人物》:你會覺得這些年你越來越謹慎了嗎?
馬東:沒有啊,我上升是射手,所以我覺得我30歲以后就跟開了掛似的。
《人物》:你的價值觀是什么樣子,可以大致描述一下嗎?
馬東:我覺得從哲學層面,我應該是不可知論者吧。然后政治體系里面……我跟你說這干什么。
《人物》:有一次采訪中你提到你是自由主義者。
馬東:嗯,對,但是強調和描述這件事沒有意義。你說你是什么主義者,是因為你對事情的反應的一種集合歸結成為你是什么主義者。這件事在我的心里面就越來越不重要,因為你還是要面對一件事去做選擇,再面對另外一件事去做選擇。然后別人看到你面對這件事的時候,所做的都是左邊的或者都是右邊的選擇,才歸結成你是一個什么。
《人物》:后來你說你是一個達爾文主義者,這什么意思啊?
馬東:我那天肯定是為了應付你們才提起這個詞。你想想,像我這種老江湖,你說我是什么主義者,我都能給你找著道理。其實什么叫達爾文主義者,就是你信不信進化論,我們人之為人,是進化成這樣的,你如果相信,你就可以說自己是達爾文主義者,毫無疑問,這事由不得你不相信,因為它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人物》:聽到特朗普當選的時候,那一刻什么反應?
馬東:特朗普當選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嗯,高曉松你丫終于錯一回。因為高曉松在那之前信誓旦旦地跟我說,特朗普絕對沒戲,你放心吧。
《人物》:有沒有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是影響了你的價值觀呢?
馬東:沒有,沒有,你如果說是故事觸動我的話,那我可能故事太多了,沒有哪一個是決定性的。
談性格
05 我大概是一個偏自卑的人
《人物》:你年輕的時候會有自大的心理嗎?
馬東:我大概是一個偏自卑的人,所以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過自大的經歷,這是要別人來說。
《人物》:自卑不就是自大嗎?
馬東:不是。自卑的另一面是自大,是我們當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用來改變語境的一種話術,其實自卑就是自卑,自大就是自大,至于它們的深層是不是硬幣的兩面,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個中間它是一個灰度的東西,很難講。
《人物》:你在馬季這樣的家庭長大,為什么會這么謙卑呢?
馬東:沒有,這真的不叫謙卑,一個人說自己謙卑的時候,正是他最不謙卑的時候。這也跟父親可能有關,我父親他身上就是那種,哎呀,咱們就是一個說相聲的,咱們可千萬別太拿自己當(回事)。你只能這么生活,這不是刻意為之,這是性格問題。
《人物》:在幼兒園被開除過這個事是真的?
馬東:不是開除,是勸退,不是因為你鬧什么事被開除了,而是天天哭,哭得人家煩。其實本質上是性格內向,沒有獲得安全感。我知道這個事,但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被勸退了。
《人物》:性格內向?你怎么會對自己有這么錯誤的判斷。
馬東:你怎么會對我有這么錯誤的判斷?真的是性格內向的好嗎。是這樣的,很多演員,我父親就性格內向,但你就不能想象,你這么說吧,郭德綱就性格內向,你不能想象,很多演員都是這樣,卓別林性格內向,臺上,一上場就進入自由狀態,一下來就不說了,很多人都是這樣。
《人物》:在飯局上,如果出現了尷尬冷場的時候,你會想辦法化解嗎?
馬東:不會。其實不光是在飯桌上,在節目里也是這樣。我們對主持人的訓練里面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說不要冷場。就是話不要掉地上,尷尬要怎么去化解,這個是低水平的一種狀態。因為你化解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他反應真快、真聰明,但也就如此。因為尷尬是生活的常態,尷尬的時候,大家都沉默的時候,不是沒有語言,往往是語言特別豐富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每個人的腦子都在噼里啪啦,所以那不是更有趣的一個狀態?所以我的節目里面尷尬,尷尬就尷尬,尷尬完了以后,大家相視一笑,就繼續了,因為那種東西在心里面所留下的更多。所以我們老訓練主持人救場,全世界都聽得出來你是在圓這個場,它相對于真實有一個距離,真實是該尷尬就尷尬,尷尬自有尷尬的意味才好玩。
《人物》:這個觀點你跟其他主持人探討過嗎?
馬東:我不需要跟他們探討。從來都沒有,這不是一個觀點,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感受。很多年以前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后來我從節目現場的感覺,尷尬就尷尬唄,有什么不好的。因為我們要的是真實的狀態,你不明白就是你把太多的東西想成設計結果了。
談公司管理
06 我從來沒有覺得商業競爭殘酷
《人物》:公司管理上,他們都說你是一個放權的人?
馬東:不是我放權,我覺得這個是正確的方法。我覺得從公司經營角度來講,肯定是要放權啊,要賦能啊,這個事是對的。你全扽起來了,一個公司的組織架構從上至下的,當然也很好,但我們不是那種公司。而且在很多東西上面,別人的判斷比我要準確得多,要有效率得多。
《人物》:如果未來有可能的話,會做《鏘鏘三人行》這種節目嗎?
馬東:目前沒想。因為我發現,我在娛人娛己這件事上還挺享受的,就是給大家找一個樂,然后自己也樂樂呵呵的就行,沒想到還能干什么。
《人物》:但是如果你做那種深度訪談,也可以把它做得娛人娛己,也可以插科打諢。
馬東:這東西千萬別覺得,馬東,你《奇葩說》做得不錯啊,要不然你做一個《鏘鏘三人行》一定也會好的,有這種想法基本就折透了。一個節目是天時地利人和,另外,它生下來之后有它自己的生命軌跡,因為它那個生命軌跡是所有看它的人對它的一個共同期待,去左右它的軌跡的,不是創作者自身,也不是主持人自身,不是,不是這些人就完全能決定了。你只能決定把它干死,但是你真的無法決定把它干好,干好是運氣。
《人物》:綜藝節目這么多,你會感覺到競爭的殘酷嗎?
馬東:沒有,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競爭殘酷過。一個內容制作者,一個內容生產者,什么時候你覺得你所處的這個行業競爭是殘酷的,就肯定說明你沒干好。你是用標準化流程生產非標準化產品,先天的差異化競爭。你說你干著,你突然已經意識到這個競爭很殘酷了,說明你在跟大家干的是同樣的事,那這事可能就有點不對了。
你應該在當中感覺到愉悅,然后你再看你的愉悅到底能不能傳達給更多人,就像一個小說作家說,媽的,這個競爭很殘酷,作協里還有300多個作家全跟我寫一樣的題材,他就寫不出來了呀。如果哪個內容生產者跟你說,哎,我們這個行業很殘酷,肯定是干錯地方了,你就應該干點別的去。
《人物》:你說過娛樂節目,娛樂是本質而非手段,但相聲屆的主流觀點是,相聲就該寓教于樂,要教育人。
馬東:這是兩個問題,你不能直接把這問題這么嫁接過來。寓教于樂是所有人的追求。但是你今天要問我什么寓教于樂,我覺得用不著,我覺得娛樂就是娛樂,教就是教,這兩件事情其實可以分開。并不是我否認寓教于樂,而是說我覺得從更加底層的邏輯來看,娛樂就是娛樂,娛樂就是本質。
《人物》:目前你有很多的角色,在哪個角色上面,你的才智是發揮最充分的?
馬東:我覺得每天人的判斷力啊其實是有限的,就是你一天其實只能做這么多判斷,然后這些判斷做完之后,你大腦就迅速進入一個賢者時間,就是你會失去判斷力。這個時候就不是你的思考腦,而是你的情緒腦或者其他更直覺的地方在起作用。
扎克伯格為什么每天只穿一種衣服,現在也穿西裝了,包括喬布斯也是這樣,是因為他們不愿意在挑衣服這件事情上浪費自己的判斷力。我現在就是判斷力不足,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精力有限。所以談不上才智,只能在好奇心上再努力保持。
《人物》:你以前會有很多的讀書時間,現在你打游戲,很多愛好出現了,會不會讀書時間擠壓了,你的攝取會減少?
馬東:可能會有,但是我覺得效率提高了。前兩天樊登來跟我們做分享,他看書速度特別快,任何一本新書,他飛機上兩三個小時就看完了,我特理解這種狀態。現在雖然書多了,但其實新東西也少了。人的知識架構你當然要吸取新的東西,但是其實太陽底下沒有什么特別新鮮的事兒。
很多人在談商業上、組織上、管理上的所謂不確定性,什么反脆弱啊、黑天鵝啊,然后會把它上升到哲學上,面對不確定性,如何去應對和從中獲利。但是其實所有這些東西的根本,是因為物理學的進展,是因為物理學進入到量子理論以后,不確定性變成了一個大家可接受的常態。它是從這個地方逐漸地開始浸透到我們的哲學、管理學和所有的東西。那我覺得對物理學的學習和理解,或者是好奇心,就還蠻重要的。
談人際關系
07 3 米之內都必須有笑臉
《人物》:一個同事跟你在一個電梯里面,你是不是會想著找點話說?
馬東:會啊,肯定會。我那天就跟他們說,任何人跟任何人3米之內都必須有笑臉,相互打招呼。中國人含蓄,咱倆就算認識,你要是先不沖我笑,我也懶得沖你笑,就好像先笑是虧了似的,其實這事你只要先笑了,那個人也就笑了,所有東西就還是降低溝通成本。
《人物》:3米之內要有笑臉,對牟頔應該比較困難吧?
馬東:特別困難。對她來說3米之內不罵你,你今天就是好日子。
《人物》:你有這個搭檔也挺好的,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
馬東:人和人的相處他就不是說想好了搭配到一塊的,是搭配到一塊,然后大家會在自己各自的位置上進退。你像牟頔跟炸藥似的,你就躲著她點。就跟你找對象是一樣的,我一定要找一個內向的,我一定要找一個長頭發的,我一定要找一個不戴眼鏡的,你放心,你最后找的肯定這幾樣全都挨不上。就不是一個能計劃出來的事,因為當你碰到一個真的合適的合作者的時候,一個重要的東西就是你們要做什么,你們價值觀一致。
《人物》:你覺得人情通達跟對現實的妥協是一回事兒嗎?
馬東:不是。人情通達的核心是結果導向。其實人情通達的路徑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事兒辦完,對不對,它是追求效率,人情通達就是效率高,除非你是討好型人格,那是另外一回事兒。
對現實妥協是個偽命題,什么叫對現實妥協,對現實妥協了,你失去了什么?你是要追求結果,還是追求姿勢——這件事情無論做得成、做不成,兄弟我把姿勢擺完了,你到底追求的是哪個?如果你追求的是前面那個,那后面就沒有所謂的跟現實妥協這件事兒。因為世界要追求的是納什均衡,均衡態是你最終的追求。那如果你追求的就是擺姿勢,那妥協什么,什么都不妥協,姿勢才叫獨特而牛逼的,身段才叫好看的,體位才叫險峻的。
《人物》:作為一個情商高的人,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馬東:沒有啊,情商高就高在不覺得這是代價,只有情商低的會覺得這是代價,對吧。
《人物》:你是一個很難被人冒犯的人是嗎?
馬東:對,我平復得比較快。
《人物》:采訪中有過任何一次你發脾氣嗎?
馬東:不是發脾氣,就是煩,說的就是責任心。你也是來混的,你拿我當下飯菜,來問我 3 個你在網上搜都能比我回答得好的問題,咱倆聊什么呢。就是不專業。所以我煩的是,你浪費我時間嘛。
《人物》:你會翻臉?
馬東:不會翻臉。讓你看著煩,這比翻臉還難受。跟人翻臉其實只是說明你也失控了,你煩他,你蔑視他,他才真正受打擊。
談生活方式
08 我努力不去想「人設」這個事
《人物》:那你平時自己會看什么綜藝節目?
馬東:不看。
《人物》:所以《吐槽大會》這些完全不愛看?
馬東:不是,有時間也不看,時間可以干點別的,沒必要看綜藝。
《人物》:所以《吐槽大會》這些完全不愛看?
馬東:看得很少,就是第一期或者是什么的我會看一看,看形態吧,我們是干這個的,看這點人家做得不錯。真正從內容角度上來講,你可學習的不多嘛。因為你可學習的其實是新東西,新形態,我們干這一行的不是典型的綜藝觀眾,你如果真是一個典型的綜藝觀眾的話,就干不了這一行,因為你會被做出來的那個結果所吸引,我們是去做大過結果的人,就不會被這個東西吸引。
《人物》:你為什么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一直沒有嗎?
馬東:看太多了吧,可能是以前看傷了,我以前在中央臺出來之前負責審片,審《星光大道》,每天這么厚一摞帶子。
《人物》:為什么從來沒見過你在影視劇里客串?
馬東:我去年客串了一個,實在人情推不過去了,就覺得自己傻唄。
《人物》:好奇心不會驅動你去客串?
馬東:他們讓我客串的角色都沒那么讓我好奇,你說《星球大戰》讓我演一個主角,那我真的可能應該很好奇,無論如何我都會去的。但是你讓我客串一個滴滴司機,我有什么可好奇心的,我就是還人情唄。
《人物》:你現在越來越受歡迎以后,會不會有了偶像包袱?
馬東:有吧,其實人的所謂的偶像包袱都是怕自己傻嘛。
《人物》:你研究星座嗎?
馬東:我只研究星座里面說我好的那一部分。是這樣,摩羯座是一個特別牛逼的借口。就是這個事兒你決定這么干的時候,別人不理解你,你就跟他說,我是摩羯座。但是摩羯跟射手就完全相反的兩個星座,所以當你想那么干的時候,別人說你丫不是摩羯嘛,你跟他說我上升射手,你懂了吧。
《人物》:你覺得你的幽默感在年輕的時候跟現在相比,有變化嗎?
馬東:沒有。
《人物》:為什么當年你看胡瓜的節目,受那么多啟發,但你的主持里面完全找不到他的風格?
馬東:他什么風格?
《人物》:黃嘛。
馬東:我也可以那么黃,我只是條件不允許。
《人物》:你會總結自己的幽默類型嗎?
馬東:幽默哪有類型啊,幽默是武器,幽默感是男人在決斗這件事情被取消了之后的一種武器,既是一種進攻,又是一種自我保護。
《人物》:你會不會把腦子里突然閃現的一個幽默想法,記到本子上,想著有一天就把它用出來?
馬東:我不會,有這種想法的就是沒有幽默感。你還得記著那個,多累啊。幽默這個事兒是天生的,你沒有,大約沒有就沒有了,后天不太練得出來。
《人物》:現在不是總有一個詞叫人設嘛,你覺得你在生活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設?
馬東:我努力不去想這個事兒。因為我這人擰巴,你確定一個人設,你比如說這個(指《人物》一月刊封面),我覺得我跟熊曉鴿長得差不多,我就開始要改人設了。人設這個東西它會給自己一個反暗示:我是這個人設,那多沒勁啊。我覺得人設就是人的牢籠吧。
談澳洲生活
09 孤獨的時間,跟自己對話
《人物》:澳洲那8年對你意味著什么?
馬東:我覺得挺好的,要沒有那段經歷,我應該比現在混沌很多。我 18 歲開始,尤其是在前面的幾年里面,經歷了大量的孤獨的時間,然后讓你去跟自己對話。但是是好是壞都不重要,因為你是你過去所有的總和,就是你沒有辦法設想我沒有這段生活會怎么樣。
《人物》:剛去的時候什么樣子?
馬東:當時日本人最有錢,香港、臺灣的也很有錢,然后再往下是印尼是馬來西亞華人的學生,然后再往下才是越南學生和中國學生。中國學生應該是最沒錢的,所以我住的那個(宿舍)應該是最便宜的,也是通過朋友才找到的那么一個地方。我去的時候那兒沒有房間,因為它便宜,所以它是滿的,然后說你就住在這個樓道里吧。它的樓道通向教堂,神父從這走上教堂去布道的、宣講的那個通道,就是上場口。所以下面這塊兒是一些存放圣器的地方,那些燭臺啊,錫器啊,就是有很多柜子。這個小的通道我就住在那兒。
下面就是一條高速公路,每天夜里邊那個車「ri」,所以我去了以后根本就睡不著覺。當時我認識了一個研究生,給我送去兩個耳塞。那個東西幫了我大忙了。對,我在那個過道里面住了很多年。我每次回悉尼都基本上還會去看一眼,現在已經改了,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東西了。
《人物》:在那兒具體有多少年?
馬東:我前面住了大概兩三年,后面搬到一個澳洲人家里去住,然后又回去住了大概一年,然后才徹底搬出來。
《人物》:那時候你最多同時打多少份工啊?
馬東:至少是兩份,早晨一份,晚上去餐廳,周末打一份工。
《人物》:那時候家里面不愿意支持嗎?
馬東:1986 年我去澳洲的時候,我爸把他的全部存款都給了我,是 3 萬人民幣,1986 年的 3 萬人民幣,我爸已經算有錢的人。但是 1986 年的 3 萬人民幣先換成港幣,再折合成澳幣,你依然是沒錢。我出國之前大概 10 塊錢還是大票兒。
《人物》:那你當時在澳洲的時候,對那個世界好奇心強烈嗎?
馬東:強烈,我一直很強烈,這種東西不是說下決心探索,它是一個內在的東西。
《人物》:打工和學習之外,你會干什么?
馬東:我只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時間,兩件事兒。第一個是在唐人街,我真正有時間就去看電影,8 塊 5 一張票吧,它是循環放。一般我還是會把那張電影票錢給擠出來的。一般來說它是下午 1 點鐘先放副片,3 點鐘放正片,5 點鐘再放副片,7 點鐘再放正片。循環放,他不會轟你走。我要是這一天下午真的沒事兒,我就從 1 點進去看電影,會待到晚上 11 點出來,這是我消磨時間的一個方式。英文電影院就是看完就滾,所以對我來說是性價比不高的一件事兒。
因為我住的地方隔一條馬路,是悉尼大學東亞系的中文圖書館,我大量的時間就跑到那里頭。我印象特別深,可能是悉尼大學東亞系的一個老教授,經常是就我們倆在里頭看書。他每次都坐那個座兒,座兒的那種隔板上面他貼著一張紙條,寫了 5 個字叫「倚岸讀墳典」。
《人物》:中間回來過嗎?
馬東:我出去 8 年,我跟我父母只是 1991 年在香港見了一面,1987 年我還回來過,我父親生病了。1994 年就是我父親去澳洲演出,見了,然后就沒有了。8 年當中我們的交流,開始還是寫信,后來懶得寫了,但是我每周六會給我媽打電話。澳洲的電話是這樣的,你先撥通,撥完了以后它會先響,投幣式的,它會先響,「當當」響完了,然后北京拿起來了,沒錢,它就「咣當」自動給你掛斷了,它不是沒錢就不能撥,它可以先撥。所以我跟我媽約定的北京時間大概每周六晚上 9 點,我打兩個電話,打一個,她拿起來掛斷了,然后再撥一遍,拿起來又掛斷了。兩個掛斷的電話告訴她我沒事兒,這周很好。因為特別貴。
《人物》:那時候有對人生的方向嗎?
馬東:沒有。準確地說是,你知道就是人在 20 歲到 30 歲之間啊,其實都是迷茫的,這是人的特定的一個,我覺得是一個年齡階段。就是即便你有特清晰的路徑,你也依然覺得迷茫,是因為你不接受未來的確定性,但是你要尋找可能的確定性,我覺得都是這個階段。
《人物》:1994 年為什么回國了?
馬東:第一是 1994 年我拿到了澳洲的永久居民;第二是我父親 1994 年初的時候去澳洲演出,給我極大的刺激。我覺得他們的生活很好玩啊,我他媽干嗎要在這兒過這種無聊的日子,每個月 1 號都知道自己這 30 天怎么過。然后再加上失戀,所以就,多重因素吧。
其實是這樣的,在沒有拿到居民居留權之前,你不會選擇回國,因為你回國就去不了了,但是當你有了選擇權利的時候,你恰恰其實就有了放棄的權利。我是回來以后我又放棄了,因為我在國內待這幾年,我覺得這邊好玩多了,你再回去過那種苦逼日子,我就不愿意去了。
微信號:人物
ID:renwumag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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