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么向你介紹劉治治呢?
站酷設計周的嘉賓介紹是這么寫的——立入禁止就夠了。
立入禁止,一家北京的設計工作室。
外界對它的評價:“在中國平面設計領域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對中國當下的視覺潮流產生了深刻影響。”
工作室的官方介紹:“從事平面設計、插圖、交互界面、出版、策劃展覽……作品涵蓋平面設計所能接觸的方方面面,具有極強的跨域性?!?/span>
立入禁止部分作品
一坐一忘品牌形象設計
坂本龍一作品展海報設計
2023央美錄取通知書
ABC藝術書獎獎杯
更多作品,可進入立入禁止官網查看:studionaeo.com
還有一則星期三比較好為他們拍的宣傳片——
設計拯救不了什么,不需要被拯救,請聯系立入禁止;
設計不是妙手神醫,不需要設計解決疑難絕癥,請聯系立入禁止;
設計沒有正確答案,不需要正確答案,請聯系立入禁止。
通過這些介紹我們知道,這家設計工作室有地位、有個性、有作品。
劉治治,正是它的聯合創始人。
所以如果你對平面設計師這個職業有好奇,對“什么是好設計”有疑問,可以和劉治治聊聊。
我們因此發出采訪邀約。
在此之前我們聽說,劉治治有點“處女座、暴力傾向、擠兌、刻薄…”(過去采訪中他自己說的)。
事實上,劉治治挺隨和的。他坦然良好的家境,給自己做設計鋪了路;干了30多年的平面設計師,也不覺得自己多厲害了,有時還“有點消極”。
他也樂于分享。原定2個小時的采訪,最后嘮了近4個小時。
如果非說有啥執拗的,那大概就是,
他始終堅持,要用設計的可能性,給慣常的、庸常的生活,來點“不一樣”。
一、從一個電影一樣的夏天說起
數英:有不少媒體評價“劉治治奠定了中國新當代平面設計的底色”、“影響了新一代設計師的觀念與實踐”,您認可這樣的評價嗎?
劉治治:那真是過譽了。我這人雖然有時會有點狂妄,但也沒這樣的自負。怎么可能你一個人能抬到這樣一個位置,有這樣“開山立派”的影響。數英:或者說這種開創性,是你們這一代設計師共同完成的?
劉治治:這我同意。一定是每個代際的設計師都會影響到下個代際的。這是社會運轉的基本設定了。
劉治治的職業生涯,是“一條道走到黑”的那種。
49歲的他,已經做了三十多年的平面設計了。是“平面設計”的概念還未明確定義的年代,就早早入行的那批設計師。
劉治治生在北京,長在一個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打小也學了點繪畫,但按他的說法,“也就是報興趣班的性質,圖個好看、好玩”。直到初中,一位在國外做平面設計的朋友來拜訪母親,劉治治才知道原來還有個職業叫Graphic Design,原來除了畫畫,還有一種平面的方法,是把圖形、文字組織起來變成畫面。
“我就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
開明的家長對興趣循循善誘。劉治治以一個能讀個不錯的普高的成績,進入北京工藝美術學校。
當時,這個有關圖形處理的專業還叫“裝潢設計”。
直到92年的4月,中國首個大型綜合設計競賽展“平面設計在中國”(Graphic Design in China)于深圳落地。這個有里程碑意義的展覽,才第一次明確了“Graphic Design”在中文中沿用至今的命名——平面設計。也讓高中生劉治治,第一次認識了陳紹華、韓家英、靳埭強……
也是這一年,靠平面設計賺錢這件事,很早地發生在這個高中生身上。
因為母親在出版社工作的關系,劉治治十幾歲的時候,就陸續承接了一些圖書、雜志的插圖工作。稱得上“第一次做設計”的,是92年的夏天,給信使雜志社的一本出版物設計封面。
劉治治至今記得,那個雜志社在北京的西邊、雜志社所在的辦公樓很高、辦公室很多書。對接編輯的姓名有些模糊了,但是個挺和氣的人。那本出版物的內容也記不清了,但記憶尤深的是為了讓這個設計“更好玩”,為了“讓一個少年自以為有趣的東西,在成人世界里也能被理解”,他絞盡腦汁、幾經篩選。
后來,一個將撕碎的彩色紙片拼貼成人物側臉的創意被采用,并最終經雜志社美編排版再加工后,印制、發行。
17歲的劉治治松一口氣,度過了那個現在回憶起來“像電影一樣”的夏天。
一個少年腦子里積攢的那種“不叫靈感、不叫創意,而是可能性”的東西,被肯定了。一個尚顯稚嫩的設計師,以后要走的路更明確了。
那之后,劉治治進入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平面設計系。
再然后,就像立入禁止官網上寫的那樣,劉治治——
2003年畢業后與廣煜、何君(也是他的高中、大學同學)建立 MEWE 設計聯盟;
2007年與廣煜重組吐毛球工作室;
2015年與迷盒重組立入禁止;
2010年成為 AGI(國際平面設計師聯盟)會員;
2014年至今任中央美術學院講師;期間,多重獎項榮譽加身——
東京字體指導俱樂部提名獎
紐約國際藝術指導俱樂部優異獎
平面設計在中國雙年展全場大獎
……
數英:初中時,你因為知道設計這種不同于藝術的平面處理方式,覺得很有意思,就進入了這行?,F在回頭看,設計和藝術的不同在哪里?設計為什么有意思?
劉治治:最不一樣的是,雖然同樣有自覺創作的部分,但設計不是個主動創作的事兒。其次,平面設計的結果是要在公共場域“流通”的。它必須要和公眾的價值判斷或者說受眾的認知正相關,它的價值才能夠彰顯。
我會覺得,雖然是“命題作文”,但它和你做有趣的創作不沖突。而且比起藝術創作,設計有更大可能在公共場域里被看到、被討論,這也挺有意思的。
數英:您十幾歲就開始做設計相關的工作,那是什么時候形成職業意識的?就是意識到“我已經是個設計師了”。
劉治治:可能是畢業后和朋友一起開工作室那會兒吧。
一方面是我開始靠這個生活了。
另一方面,當你真正在印刷廠里看到自己的設計,從膠片的形態、到印刷成紙張,到裝訂成冊成為一個實體,到300份、500份地發行出去。經歷了這些繁瑣的過程,那種我已經是設計師的實感,一下子就有了。
數英:30多年的從業生涯中,就你觀察,設計這一行經歷了怎樣代際交換的過程?
劉治治:確實有些階段性的特征。但我來總結,可能又有些倚老賣老的嫌疑了。
就大概而言吧。
最早是那批主要活動在香港的設計師。靳埭強、陳幼堅、李永銓這些前輩可以說是“初代中國平面設計師”。因為平面設計是依托著經濟來的。那個時候香港經濟最發達;
之后,順著經濟的發展,就到了“平面設計在中國”中的王旭、王粵飛、韓家英……這些深圳、廣州的設計師;
再往后,強行分的話,我、廣煜、何君、何見平,我們這一波應該屬于第三代;
然后就是梅數植(702 工作室)、丁凡、方建平(UDL設計工作室),他們這一批。 當然這幾年,像高晗這些更年輕的設計師,也很優秀。
但真不能就這么斷上代了。這幾波人也沒那么分明,不是誰就只在某個時期發光發熱的。
大家的創作都是持續的。也沒有設計師會圈定自己的時限。
數英:具體來說,你們這一代設計師是怎樣的一代?
劉治治:我們剛好是經歷了中國飛速變化的一代。
無論精神上、認知上、物質上,世界對于我們都是一個急速壓縮的狀態。比如音樂,我們經歷了錄音機、隨身聽、MP3,現在又用手機了。設計也是,我們大學時學的軟件 Page maker、Free hand,現在已經被In design、 Illustrator代替了。
我們做的設計,也是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的總結。有時代的印跡。
如今我們用透射光色(RGB)來代替傳統反射光四色(CMYK)、用動態的、可變的圖形來代替固態的標志,也是因為我們來到了一個更依賴虛擬生活的時代。
First青年電影節的動態海報
視覺以「磚」作為主打,同時融入鑿壁偷光的概念
數英:回到眼下。步入后疫情時代的這幾年,平面設計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劉治治:僅從這幾年長尾的狀態看,可能顯著的變化有3點:
一是,像剛剛說的,我們更依賴虛擬世界了。視覺設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考慮對數字化場景的適配。
二是,經濟環境的下行。大家的委托都少了。這不光影響到賺錢,當設計師在作業中訓練的機會變少,它也導致設計在專業上,整體進入一個渙散的狀態。
三是,社會的隔離感和去中心化。當人人可以發聲,任何一個設計都能被討論,設計的精英化一定程度被消解。這不完全是壞事,但它確實對設計帶來了擾動。導致大家做設計,更謹慎、顧慮多。
數英:關于經濟環境的變化,我記得前兩年有觀點說,新消費的涌現為平面設計帶來了機會。那現在看,新消費降溫,平面設計的紅利期是不是已經過去了?
劉治治:這事也不能就片面地看。需求少了,是實情。
但回頭看,新消費的狂熱對設計真的完全是好的嗎?前些年需求大批量出現的時候,也有個情況就是大家相互模仿、自我模仿。
而且平面設計一個重點在于,電腦里的圖和真正做出來的產品是有很大距離的。只有具體到工程里,才有時間去琢磨這個設計是透明的材料更好,還是用珠光的覆膜更好看。但當需求特別多、特別快的時候,那種兩步才能獲得的智慧快感也全都給扔掉。
所以需求不那么泛濫了,這種倦滯的狀態,也讓我們多了一些思考的時間。
二、關于立入禁止
以及當前語境下的「好設計」
數英:你會不會比較認同設計要為提高公眾審美負責?
劉治治:我原來是這么認為。設計師本來就是制造多樣性、可能性的職業。我也希望我們的作品,能夠給那些愿意探索的人,有一些結果可以使用。
但現在,我們已經不再強調這種使命感了。它已經融入我們做事的邏輯里。
現在,劉治治工作的日常是,“不在學校,就在工作室?!?/p>
從業三十余年的設計師,名頭越來越響。
立入禁止工作室的名字,也被更多人聽見。
說起這個名字的由來,最開始是因為工作室在北京798藝術區,經常遇到有人想參觀。專心工作的設計師先是婉拒,后來干脆做了個牌子,寫上“禁止進入”。以免不必要的叨擾。
“立”則來自我們在打印店、照相館回看到的四個字“立等可取”。在立入禁止,遇到客戶說自己的設計要得很急,越快越好,設計師就會開玩笑說:“做設計不是立等可取的?!?/p>
最后就有了“立入禁止”。
自2015年與迷盒一起重組立入禁止。近10年來,立入禁止以高標準產出了不少業內好評的設計——
古良吉吉、一坐一忘、原野山丘的品牌形象設計;武隆懶壩大地藝術季、First青年電影節、ABC藝術書展的主題視覺設計;以及一些藝術家的個展視覺、圖書刊物的封面設計…… 其中也有一些引起爭議的。比如2020年為北京電影節設計的主題海報。
2020第十屆北京國際電影節視覺設計
設計附著于經濟與大環境,立入禁止一路走來也并不都是順風局。
18年他們開了家販賣新奇好物的買手店拂一個山坡(音同“for example”)。本來經營得小有口碑,后因疫情影響陷入停滯。
前兩年還有一些作品,因種種原因或未被采用、或因故擱置,未能與大家見面。2023年,立入禁止將它們整理收錄在“被遺棄的設計”系列里,以一種“苦澀的安詳”狀公開。
時代輾轉流變。始終沒變的,是對好設計的堅持,對平面設計的“可能性”的探索。
什么是好設計呢?
在站酷設計周,以東方審美中的“松”為例,劉治治說,“好的設計,就是設計師發揮他解決問題的能力,把這樣一種東方審美的東西,融入到現代設計中,進入到商品流通中,擴散到每個消費它的領域里去。”
11月26日 劉治治在站酷設計周的演講
什么是好設計?
采訪中,劉治治給出了更具體的回答:
好設計首先是設計方和委托方有明確共識的結果。
其次是恰切的設計。恰當的恰,切實的切。
與此同時,平面設計不應僅完成審美的、裝飾的工作。它還需要一些可能性,一些精神上、表達上的探索。
話題繼續。
設計如何做到恰切?平面設計的有效性何在?好設計=值錢的設計嗎?設計與流行的關系是什么?設計師的自我表達重要嗎?設計師是否要對提高公眾審美負責?以立入禁止為樣本,關于設計的深入理解,由此展開:
01 “好的設計,應該是基于明確共識的恰切的設計”
數英:說回立入禁止這個名字,它是個有點勸退意味的詞。是不是也表明,有些設計是你們拒絕去做的?
劉治治:我們沒什么設計是不愿做的。除非這事兒干不來。比如你讓我去搞建筑設計,那不在能力范圍。
但就是真遇到沒法溝通的客戶,我們也只能婉拒了。
數英:沒法溝通的情況,一般是怎樣的?
劉治治:一種是客戶權力意志特別強,不能對等交流的。
一種是他有種執念,想通過你來實現自己的美學理想。比如他就喜歡某個形態、某種顏色、某種風格,非這么來。
另外就是完全沒有指向性的設計。有兩個極端。一種是只做裝飾、只停留在審美上。一種是希望設計師做窮舉式服務。就那種,要不先做它100個方案?或者說,方的您試試,圓的再試試,誒,不行嗎?三角形也試試呢?
數英:那種“就喜歡某個形態、某種顏色、某種風格”的需求,不算是有指向性的需求嗎?
劉治治:我一直覺得,好設計首先是設計師和委托方有明確共識的設計。
但同時設計從來不是自我滿足。設計的結果是要進入流通的。不管哪一方,如果在風格、手法上自我表達的欲望過剩,都會很危險。
委托方當然可以有自己的偏好。但我們更希望,它是一個普適的需求,而不是個人喜好。比如給品牌做設計,我們需要更多知道的是,這個品牌的特性、產品的品類是什么,以及品牌期望第三方的消費者、受眾有怎樣的反應。
就跟看病一樣??床∽匀幌日f癥狀,而不是“大夫,我覺得這病該這么治。”設計也一樣。不該是我喜歡可愛的東西,所以不管賣礦泉水還是賣八寶粥,都整成可愛的模樣。
可愛不是問題,問題是做什么都要可愛。
話又說回來,如果你已經想好“就這么設計”了。也沒必要再找設計師。
數英:達成共識應該是件很難的事吧。除了完全不能溝通的情況,難溝通的客戶你們會怎樣嘗試達成共識?
劉治治:能溝通肯定盡量溝通。方法就是反復提問。
這也是明確需求的過程。不斷提問,才會發現,原來還有這樣的角度去介入。
以懶壩大地藝術季為例吧。最初客戶給到的一堆抽象的概念。我們也很懵。大量溝通后才了解,他們想要這個藝術節呈現的是:既有商業的部分,又體現藝術的氛圍,還要融入一些佛教的、宗教的圓融的哲學。
這挺難的。但只要能溝通清楚,就能找到方法把它表達出來。
我們是抓住這三點之間的折中。抽取視覺設計中最基礎的三個形狀——用圓代表精神世界、用方代表現實世界、用三角形代表藝術,它們交疊在一起,既是一個“人”字,又是一個Art的A,也能表明大地藝術季“將藝術交還給人民”的理念。
武隆懶壩大地藝術季視覺設計
圓形、方形、三角形,不可以是“或”的窮舉,但可以是“既……又……”的綜合
數英:你們如何驗證一個設計是“恰切”的?立入禁止既做商業品牌視覺設計,也承接藝術文化類項目,這兩類項目對恰切的要求,會有不一樣嗎?
劉治治:恰切就看兩個方面:
一方面,看委托方的不同。對于品牌,要符合品牌的調性、品類;對于藝術家、展覽,也要適合他們的定位。
另一方面,對于這個設計面向的受眾,要足以打動他們。
至于你說的兩類不同的需求。這個問題有些過于高度概括了。我們面對委托方的時候,具體每個作品都有具體的需求。
數英:怎么看設計和品牌的關系?對于品牌而言,平面設計的有效性在哪里?
劉治治:平面設計往往只能錦上添花。放大看,經由設計改變產品的面貌從而影響經濟能量,會,但沒那么顯著。往小了看,因為視覺包裝直接促成的消費,在經濟運行中所產生的利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當然這個判斷要限定在平面設計這個領域里。
數英:進一步而言,什么是值錢的設計呢?
劉治治:設計有沒有價值這個事兒,不能通過物理上的、一個微妙的動作的結果來簡單判斷。
比如說去年大家討論小米改標這個事。設計師工作的重點不是說把直角變成圓角,而是告訴你為什么要把直角變成圓角。他一定是做了大量的調查、篩選、嘗試,做了很多大眾看不見的工作,綜合起來做出的判斷。
比如直角改成圓角后,會更適合現在已知的軟件來做圖、更容易節省產品加工的成本。而且除了logo本身,設計師也做了一些品牌視覺場景應用的工作。所有這些是不是也是價值呢?
設計不只在視覺,它是一個系統的工程。設計費是根據品牌所希望獲得東西來收取的。
數英:聯想到20年你們為北京電影節設計的主題海報,當時引起了挺大的爭議。類似這樣的爭議或負面評價,會影響到你們在下一次設計時更加謹慎嗎?
劉治治:不太會。每一次設計都是已經完成的結果,批評是對過去而言的。每一次新的設計也有新的被指摘的可能。我們盡量不去觸碰公眾的價值紅線,但也不會瞻前顧后地做事。
而且我不認為北京電影節的設計是失敗的。它在專業上沒有問題。我們也突破了電影節海報的固定范式。
2020年之前的北京電影節海報
2020年北京電影節海報設計
動態視覺里,代表電影節10周年的“十”字幻化成風車(電影節的原Logo)
風車快速旋轉形成圓,代表鏡片,呼應電影節
另外,能廣泛流傳也是衡量好設計的一個維度。
正因為被廣泛討論,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們最受歡迎的“出圈作品”了。
數英:你怎么看當下“國潮”、“國風”、“新中式”等等具有本土特色的設計的流行?設計與流行的關系是什么?
劉治治:要看你怎么定義國風這個事情。
如果是那種拿一個熊貓、一個剪紙、一個水墨的元素,稍微處理下就稱作是“國風”的設計。我不認為那是符合當下審美的好設計。即便這種設計能在國際上拿獎,我也會覺得,那是對傳統符號的濫用,也是一種偷懶。
但如果是說現在很多設計更有“中國特色”了這一點,那我理解。
設計師的創作,必然是在潮流之中?;蛘哒f,設計師的工作一定是在社會性審美之中。而中國確實有自己獨特的悠久的傳統文化。設計師做設計,也避不開有一種中國式的精神,內涵在判斷標準里。
但比起直接挪用傳統符號,我會想:難道拿抽象的三角、方塊、圓,就做不出中國精神嗎?難道國際主義風格就不能表達中國或者東方意境嗎?
《清明上河圖3.0 數碼藝術香港展》主視覺設計
用數字化的符號,解構重組為中國傳統的松樹、船只、建筑等圖形
《摩登中國·如山如河》主視覺形象
以“波浪”解讀,既代表中文的“山”字,也代表著浪花的
再換個角度,往深了說,我們評價一個東西的好壞,好像總需要某種權力標準來佐證。這種價值判斷的方法是我們的一種根性了。
但我有時也想,設計這東西,本身就是為世界制造多姿多彩的啊。
理想的狀態,能建構潮流的才是好設計師。
他的每一次設計,可以是對潮流的一種反省,可以是為當下的審美做一次小小的再定義、為下一波風潮做一次提前性建構。
當然這并不容易。
02 “讓設計更不一樣,已經融入我們的工作方法了”
數英:你一直說“不想用風格來局限自己”,但外界也經常評價立入禁止“風格鮮明”。為什么會有這種認知偏差?
劉治治:這是個好問題。我確實不覺得我們的作品有統一的風格。在平面的范疇里,各種風格我們都能做。
至于這種統一的印象??赡茉谟谖覀兊淖鍪嘛L格、工作方法吧。
就是,我們會想多保有一些設計的實驗性和可能性。
數英:你們追求的所謂“實驗性”、“可能性”,具體而言是什么?
劉治治:它不能說是一個追求吧。而是說在建立與客戶的共識和照顧到第三方公眾的反應的同時,我們在設計語言、設計概念上的一些自我表達,會控制的比較精準。
簡單說,就是我們在嘗試讓設計多些不一樣。
第一是和之前的不一樣。
第二就是說實話,現在好設計師越來越多,但平面設計的要件、元素,以及設計方法上的可能性,大家已經快窮盡了。它也硬性地要求你不一樣,才不會同質化。
數英:在設計上有所表達,對你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嗎?
劉治治:我們希望是這樣,但不以這個為主要目的。
嘗試不一樣,也不是說我們要做個誰都沒見過的東西。
最好的結果是設計師和品牌方共謀,做出一個新的、承載一定文化信息的、能帶來靈感與邊界的探索的設計結果。
它讓消費者看完后覺得:原來設計還可以這樣。
舉個例子。像我們給 LEMAGMA火山 設計的品牌視覺。
這個品牌是做兩性私密場景道具想。容易想到的設計,要么擦邊,要么假高級。我們是從火山這個名稱,聯想到翻滾的巖漿、聯想到熱量的概念,最后選擇用熱成像來呈現。
這個品牌包裝,外面看就是黑底白字,但打開來,我們用熱成像捕捉了一些最日常不過的場景,去拆解品牌英文名稱里的每個字母。牽手、吃冰棍、蠟燭滴落……日常在熱成像下有了隱晦的意思。
這里的實驗性在于,我們思考,世界只能是眼前這樣嗎?換一種方法觀察,它的意義是不是會不一樣?
LEMAGMA的品牌視覺設計
數英:你說“假高級”是容易想到的設計方法。怎么定義“假高級”?
劉治治:比如一說到這種私密的事情,就想到一個暗紫色的盒子,上面用金色的字印著“火山”、又做一些蕾絲一樣的花紋。那就是假高級?;蛘吣憧春芏嗍忻嫔系牟枞~包裝,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一層疊一層。
數英:是說它更平鋪直敘。沒有統一是設計思維,只是做元素的堆積?
劉治治:就順拐嘛。北京話的順拐,就是這個意思。
數英:實驗性的設計方法,是否意味著要做更多“費力不討好”的工作?
劉治治:費力是費力,作死嘛。但是我們基本所有工作最終都成功交付了。不至于“不討好”。
一般一個項目交過來,我們的工作流程是——先和委托方溝通,溝通完了給出3個方向的設計,先鋒的、中間態的、普通的,設計結果取決于對象客戶的選擇,探索的深淺也看具體的對象客戶。
數英:你們公眾號和小紅書發的“被遺棄的設計”系列,好像很多就是這種沒被選擇的2/3。
劉治治:有些方案最終沒被選擇,不是說這個設計就不好。而且設計都是為某個委托方定制的。我們也不恥于說給誰做了個方案,這次淘汰了,下回我再拿它賣給另外一個人。
盤菜生書店視覺設計
設計從“盤菜生”這道傳統菜品的制作工藝出發,提煉出形態與秩序的表達
作品上榜站酷百大設計榜
盤菜生書店視覺設計·被遺棄版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情況。
像前面說的,平面設計不直接產生商品價值。委托方如果不能夠堅持把這個品牌做下去,我們也沒法子。
比如我們給啫喱設計的品牌視覺。它是一款定位“和密友的線上公寓”的元宇宙社交APP。我們考慮到它的社交屬性,和它面向Z世代的人群畫像,就從中文啫喱的文字變形中,抽象出幾個啫喱狀的小人,并用RGB的亮色以及動態的呈現,將它形象化、IP化。
這個方案被采納了。但是因為種種原因,這款APP最終下架。
這是沒辦法。但基本上只要這個設計是我們完成的,設計的結果是我們滿意的,最后那些遺憾,我們都能消化。
啫喱APP品牌視覺
數英:外界提到立入禁止,都會將你們與ABCD做比較。比較多的說法是ABCD更商業化,立入禁止更藝術化。您怎么看?會不會介意這種比較?
劉治治:我們和廣煜是一代人,是朋友,之前也在一起做事。會被放在一起比較,是沒法避免的。
但是我想說的一點是,首先所有的設計都是商業行為。
另外一點,從承接的項目來看。確實廣煜他們品牌相關的委托更多,我這邊藝術文化類的委托多一些。主要是因為我們各自的設計方法以及過往作品的積累,可能正好契合了不同委托方的需求。這是客戶的選擇,它并不說明,我們更擅長或者更傾向哪一類的設計。
但共同點是,我們都沒有犧牲自己對設計的探索和設計觀。
三、誰說設計一定是件辛苦的事
數英:你曾說“這是一個人人可以當設計師”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專業設計師的不可替代性是什么?
劉治治:首先平面設計師這個職業不可能會消亡。這是當然。但個人而言,我對自己是否會被替代掉這兒,挺消極的。因為平面設計,它并不是一個技術門檻很高的事情。
一個設計師能保證自己不被替代的地方也在于,我們不只能做簡單的裝飾,而是能做系統的視覺搭建,甚至是超越審美,給出一個合理的視覺答案。
劉治治說,設計這件事,“我是肯定要干到退休,干一輩子的”。
那么,假設當初沒通過母親的朋友知道平面設計這回事兒,現在的劉治治會做些什么呢?
采訪進入尾聲,我們拋出這個問題。
答案沒太出乎意料?!翱赡苁撬囆g家、可能是作家”,劉治治說,“總之一定是一個創作相關的工作?!?br/>
誠然,設計也是一種創作。
如原研哉《設計中的設計》中所說,“并不是僅僅只有制造出新奇的東西才算是創造,把熟悉的東西當成未知的領域再度開發也同樣具有創造?!?/p>
17歲那年熬了一個夏天,苦思冥想一本文化刊物的封面的可能性;
現在,依然以“不要庸常、不要偷懶、不要假高級”要求自己;
一個創作者的自我成長,就發生在對“不一樣”的持續探索中。
探索也在立入禁止的“領域拓展”中繼續著。
不怕做實驗的設計工作室,這兩年也整出不少新活。比如,發掘數字化應用場景下,動態影像的更多形式;比如,嘗試平面設計在建筑空間,在服飾設計里的更多融入。
高端餐飲品牌宴錦堂視覺設計
采銅板插畫的形式,為其裝飾質感
還做了些有趣的產品設計。
立入禁止×非必要不合作
可以開窗的“風、光”空氣屏
“屏”和“風”相關,而“窗”隱喻著“光”,于是有了“風、光”這兩個字,“打開”,“風”就見到了“光”
有意思的是,最近立入禁止給出的3個方案,客戶選的大部分是偏先鋒的方向。
誰說這個時代越來越保守了?
“你不實驗不作死一下怎么知道呢?!?/strong>
最后,我們又討教了些“從業心得”,
職業經驗或許是個人的,但持續創作30多年的職業思考。
以下,希望能給你帶來一些啟發。
數英:對于設計師而言,學得廣和學得精,哪個更重要?
劉治治:都重要。在專業的領域里,設計的軟件、設計的系統思維,肯定越精越好。
但我也一直認為,設計是藝術和商業和技術的綜合。
設計師不能只會設計。技巧是最容易被替代的。
你做設計,就要懂印刷。也要懂點藝術。如果不知道當代藝術什么樣,不知道那些藝術的方法,你怎么做設計?
當然還得知道商業的知識。比如客戶問你說為什么這個設計是這樣?你肯定是在用別的知識,來補足它,來闡釋它。而不是設計的專業術語。
數英:AI會多大程度取代設計師的工作?
劉治治:AI還是工具吧。它的一個問題是,AI的根系是它特別喜歡擬物。
可能正因為它是虛擬世界的產物,它反而過于喜歡真實世界了。可設計是反著來的,尤其像標志設計,它是在具象中抽象的過程。
數英:在你的職業生涯里,是否有一些覺得尤為艱難的時候,是怎么度過的?
劉治治:年輕的時候肯定會有。比如辛辛苦苦做了個方案,然后人家不喜歡、不被認可的挫敗感,都有。但是現在回憶起來,倒也沒什么了。
我知道很多人會覺得設計是個很辛苦的行業。但我不這么認為。
我們也有熬大夜的情況,但我不覺得磨難、辛苦和業務的成功是正相關的。還有那種需要反復修改的項目,只要不是消極修改,就總會有方法來達成共識。
而且我自己是始終能在設計這個事上,找到新的樂趣。
數英:有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很厲害?
劉治治:沒有吧,我當然會從設計里獲得快樂,但我到現在也沒那種真覺得“我成了”的時刻。
我也經常會在印刷完了,又覺得這個設計是不是換個方式處理更好呢。也有看其他設計師設計的logo、畫冊,覺得這個好厲害、學到了的情況。
數英:做了三十多年設計,對你最大的改變是什么?目前的創作狀態怎么樣?
劉治治:很難講這個職業改變了我什么。因為一直在做這一行,它已經是習慣了。
創作狀態的話,可能大家會覺得設計這一行就是吃青春飯的。
但其實,它也吃經驗飯呀。
年紀大了是會少了些年輕人天馬行空的狀態。但是這么多年做下來,你下判斷的時候,也比較知道什么樣的創意容易實施,什么樣的東西是委托方所需要的。
數英:對于想成為“下一個劉治治”的年輕設計師,有什么建議嗎?
劉治治:別,別成為我。你這個假設,又把我架上去了。
咱就說對年輕人的建議嘛。
我可能會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缺了點好奇心。我們高中那會,我和廣煜經常常大老遠去中國進出口公司看那些國外的畫冊??赡茉絽T乏,求知欲就越強烈。
現在呢,信息、商品,一切都太豐富了。人的惰性就是,越有越不愿意去爭取。有些年輕人就生出一種對外部世界不感興趣的狀態。這個我覺得挺危險的。
所以說建議的話,就是一定要保持好奇心,保持一直學習的狀態。
數英:如果我這樣的入門級選手準備現在開始學習設計,您有什么推薦的書籍可以用來“掃盲”嗎?
劉治治:如果真的說設計的“掃盲”,其實不在看書。在于看設計的結果、設計的過程。
比如說D&AD等一些展覽的會刊、獎項的名錄,以及一些掛冊、年鑒等等。還有一些設計相關的紀錄片。就哪怕是翻翻淘寶的商品詳情,或者街上看看一些商品啊、建筑啊。都行。
當然書,我自己也會看。但如果讓我推薦,我會覺得《中國書法史》這種也比設計理論的書好。
知道什么是好設計,比知道設計是什么重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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