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么發朋友圈? 人類學家關于社交媒體的15個發現
來源:界線
作者:晴晏
廈門大學法語及法學雙學士
比利時魯汶大學社會文化人類學碩士
我的碩士論文與社交媒體有關,論文寫作從來都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即使是人類學的論文也并沒有讓這個過程的痛苦減輕幾分。在那場漫長的寫作中,我一直想要分享給大家一個給予我很多啟迪的項目,Why We Post,翻譯到中文語境中可以叫做,“我們為什么發朋友圈”。
這是一個由數字人類學大牛、倫敦大學學院人類學教授Daniel Miller引領的一個龐大的全球調研項目。在歐洲科學研究委員會社交網絡項目的資助下,由九位人類學研究員在全球九個國家或地區開展了長達15個月的田野調查,目的是為了研究社交媒體對人類世界的影響。
我的強烈的分享欲望來自于三方面原因:
1. 這是一個關于社交媒體的史無前例的調研項目,不論規模還是深度;
2. 他們為此建了一個多語言網站,包括中文,上傳了所有調研成果,包括一系列可供免費下載的書和一套專門為此研發的有趣課程,相信我,這套課程會讓你根本停不下來;
3. 他們的研究成果里有很多顛覆大眾常識的發現,作為一個生活在社交媒體里的現代人,我想你有必要了解更多這個你每天都在使用的工具,或者說你每天生活其中的場域。
有時間精力的人我強烈推薦上這個網站自行學習:www.ucl.ac.uk/why-we-post
偷懶的人就直接看我整理的這份濃縮版吧。
1.
社交媒體并沒有讓我們變得更個人主義
大眾經常認為社交媒體正在使我們變得更加個人主義、更自戀。我們以傳統的集體觀念的犧牲為代價,建立起了以個體為中心的社交網絡。這種現象的確普遍,但更多的情況下,社交媒體其實被用于維護傳統的群體關系,比如家庭、種姓、部落等等。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高度流動的現代社會里,社交媒體可以彌合遷移所帶來的社會斷裂。微信之父張小龍也說過,微信的發明是為了彌合中國城市化帶來的親人分離。
這個流動的社會創造了很多的漂泊者:外來務工者、留學生、移民……他們和原有社會關系的斷裂只能靠社交媒體來修復。智利北部的礦工們由于需要長時間在礦場工作,極少與家人見面,社交網絡是他們與親人之間唯一的聯系。在一些多宗教國家比如巴西,不同宗教之間的信徒在生活中或許老死不相往來,卻通過社交媒體產生了交集。而在中國的一些農村,社交媒體甚至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很多人都會共享手機或電腦,甚至把社交網絡的密碼告訴自己最信任的親友,從而使得社交網絡的使用成為了一種集體活動而非個人行為。
備受詬病的自拍照除了自戀之外也可以有其他解釋。意大利女孩Alexandra每天都會在Facebook上發一張自拍照,每次她都會精心打扮,擺出好看的姿勢,用手機拍好后還要用修圖軟件修得完美無瑕才上傳。這并不僅僅是因為自戀或臭美,而是因為她覺得社交網絡是一個公共空間,就像出門需要收拾打扮一樣,進入這個公共空間的照片也需要被“打扮”。如果說在公共場所把自己收拾干凈是一種禮節,那么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好看的照片也是在滿足一種社會期待而非自私。好看已經成為了一種公民責任。而且社交網絡上的照片也并不都是為了呈現自我。英國的案例表明,很多人Facebook上出現的照片都不是自己發布的,而是別人發出來再@自己的。他們讓這些照片出現在自己的“時間軸”上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禮貌。這就像如果有人送了我們一件衣服,我們有義務在下次見面時穿上這件衣服而不是其他衣服一樣。
當然,社交媒體的確也讓更多剛從傳統的集體生活中脫離出來的人們變得更個人主義,但這還遠不及某些西方國家的個人化程度。
2.
社交媒體或許會讓人分心,但其本身也可能意味著學習
中國很多家長都將社交媒體視作分心的東西。為了防止孩子們被社交媒體分散精力,家長們采取各種措施讓他們遠離網絡:沒收手機、給電腦設密碼,或者干脆把孩子送到補習班讓老師看著做作業。但社交網絡是否阻礙學習,或許與其本身就掌握的資源有關。一般而言,資源豐富的學校或家庭會把社交媒體視為分散注意力的東西,而缺乏教育資源的窮人們卻認為社交媒體提供了重要的教育資源,比如YouTube、優酷、土豆等視頻網站和各社交媒體上的主題群組。
23歲的印度青年Anandan家境一般,從一所地方大學畢業之后,他跟著父親做了水管工。他希望可以通過公務員考試改變自己的命運。由于無法負擔公務員考試培訓的費用,他只好使用二手書和網絡資源。他在Facebook加了幾個公務員考試群,還創建了一個自己的備考群。每天他都會把其他群里的問題下載下來,總結有關考試的討論,收集相關的試卷資料,再分享給自己群里的伙伴們。他相信憑借這些網絡資源,即使考不上國家公務員,州公務員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很多教育機構也意識到了社交媒體的便利。各大知名院校及學者紛紛在網上開通公開課以提供教育資源。英國的一個學校將博客和Twitter引入校園,為每個班級都開通了一個賬戶,請老師定時拍照分享給家長,家長從而也獲得了參與感,促進了學校和家長之間的溝通。中國的學校現在也很流行每個班級一個微信群,家長們工作休息間隙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干什么。當然,孩子們樂不樂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3.
自拍有很多種
“自拍”這個詞老是讓人聯想到“自私”,所以人們總是認為愛自拍的人一定很自戀。但其實自拍也有很多不同的目的。
英國的學校現在流行三種自拍:經典自拍(classic selfies),就是大家最常見到的單人自拍;群自拍(groupies),即一群人的自拍;丑自拍(uglies),怎么丑怎么拍。我們通常忽略的一個現實是,相對于自戀型自拍,群自拍其實才是最常見的,這說明人們其實還是更加在意自己的社會關系。
在智利還流行一種足自拍(footie),人們喜歡把自己的腳放在各種各樣的背景下拍照:沙灘、聚會、在家看電視等等。這當然不是什么“戀足癖”,而是當事人希望通過自己所處的背景,傳遞自己正在和什么人什么事產生聯系的信息。腳在這里成為了自我的代言人,但周圍的人事物顯然更重要。同理,很多人會在豪華場所、度假場景、大型活動自拍,其實想表現的都是背景信息而非自己的臉。
我們剛才有提到,由于社交網絡是一個公共空間,所以很多人為了拍一張好看的照片化妝、換衣服、修圖都不能僅僅被解釋為自戀,他們更多地是在滿足一種社會期待,因為極少人想要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一張令人不悅的照片。東亞人在這方面或許做得更加極致,我們不僅可以把照片修得不真實地完美,還可能在上面添加很多或可愛或詭異的卡通道具或匪夷所思的妝容讓自己變得面目全非。這算是“丑自拍”嗎?
當然,并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歡自拍,至少土耳其和印度的人們似乎并不怎么喜歡。
4.
線上平等并不代表線下也平等,何況線上也未必平等
盡管社交媒體在網上為某些被主流社會排斥的群體帶來了一定的好處,比如發言權。但網絡之外,排斥、壓迫、差距等社會不平等并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
很多底層人民雖然使用著各種社交媒體并享受著其帶來的便利,卻從未奢望過這能給他們解決任何實際問題,不過是休閑娛樂罷了。在一些極端落后的地區,使用電子設備及社交媒體或許會讓周圍的人們羨慕不已,卻并不會讓比你高階層的人多看你一眼。不論你在網上發布的照片有多么小資,生活中的一地雞毛還是得自己來收拾。
在中國,即使很多人砸鍋賣腎地買了最新款的蘋果手機,他們的網絡好友也還是跟自己同階層的人。中國很多社交媒體都和游戲綁在一起,很多人喜歡在網上曬積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這些積分排行榜,我們會發現另一種不平等:很多窮人只能花費有限的時間和金錢在網絡游戲上,而這導致他們無法提高自己的排名。更甚者,由于社交網絡的開放性,這些階層差異得以暴露于公眾面前,反而激化了各階層的矛盾。想想當你春節只能回村兒里陪父母烤火的時候看到朋友圈里同事在歐美豪華游的照片,有沒有心里一百個不高興?
在土耳其,由于嚴格的宗教管制,17歲穆斯林女孩兒Ay?e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和女性親友呆在家里。渴望接觸外界的她偷偷用手機蹭鄰居家的wifi上Facebook。在假名和假頭像的掩護下她可以盡情地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好友閑聊而不被家人發現。社交媒體給了她很大的自由去做她在現實生活中不敢也不能去做的事情。但一旦下線,她仍舊是那個沒有自由的穆斯林少女。
5.
是用戶創造了社交媒體,而不是平臺開發者
社交媒體,顧名思義,是用來社交的。但是用戶們卻開發出了形形色色的其他功能,令研發人員也望塵莫及。
英國的研究員展示了英國小學生如何使用Twitter展開罵戰,即使對罵可并非Twitter設計者的原意。一位來自印度的47歲建筑師喜歡每天早上六點前在Facebook上發一張印度神的照片,對他而言這是在積德。因為他知道自己很多朋友都會在醒來時先刷一遍Facebook,一張印度神像照會給大家帶來吉兆。當他陸陸續續收到各位好友的點贊提醒,他就覺得自己今天又行善了,一整天都會好好的。這些匪夷所思的新功能恐怕令開發者也大開眼界吧。
但開發者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用戶們自行開發的新功能。社交媒體平臺層出不窮,如何維護用戶才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很少有人知道谷歌曾經推出過一個叫做Orkut的產品,它曾經是巴西的國民社交平臺,卻很快被Facebook、Twitter等替代。盡管Orkut開啟了巴西的社交網絡時代,以至于現在還存有orkutization這樣的詞,Orkut這個平臺卻早已煙消云散。在中國,當人們從發短信換到發微信時,沒有人覺得有任何問題,你甚至不需要時間去學習。微信2011年才推出,至今也才7年而已,大家估計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從QQ換到微信的了吧?用戶并不關心自己用的是哪一個平臺,更重要的或許是“我的朋友們在用哪一個平臺?”。鐵打的用戶流水的平臺,各位開發者切莫得意忘形。
6.
貌似開放的社交媒體其實非常保守
看起來越開放的社交媒體平臺實際上越保守,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并且避免在這樣的公眾平臺發表帶有強烈個人主張的言論:除非你確信這是大多數人都認可的。與之相對的比較私密的社交媒體平臺,比如WhatsApp或者微信私聊,里面傳播的內容反而更極端更激進。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根據受眾的不同選擇自己的不同面向示人。
在中國的國情下,普通人鮮有在朋友圈討論政治、性、宗教等話題的,但偶爾某些小圈子泄露出來的私密對話卻令人瞠目結舌:原來我們的社會已經開放到如此程度。在印度保守地區,種姓制度仍然是一個極大的桎梏。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有低種姓朋友的年輕人們只好注冊兩個賬號來維持自己的兩幅面孔。而在智利,人們不希望被人認為與眾不同,害怕被人以為在炫耀,于是大部分人都盡量選擇發布和他人類似的內容。相對而言,英格蘭和特立尼達對政治意見的發表或許更為寬容,這是因為這兩個地方的人都擅于使用幽默的語言來談論政治,使人很難對此產生敵意。
7.
過去我們只是聊天,現在我們聊照片
社交媒體在以犧牲文本和聲音的代價開始視覺化:照片成為了一種交流方式。
照片作為一個載體,無需多言即可傳遞很多信息,不論是對于信息發布方還是接收方都是更為高效便捷的方式。巴西村民盡管生活在簡陋逼仄的磚屋里,但偶爾在Facebook上發布一張自己在泳池、沙灘、健身房的照片便可以收獲很多人的艷羨。“贊”意味著一種認可,為了得到更多的“贊”,人們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化妝、搭配衣物、擺姿勢、擺盤……這種“求贊”心態極大地提高了整個社會對美的追求。與之對應,如今作弄朋友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偷拍其丑照放到社交媒體等著看ta被朋友們嘲笑了。而且,相較于文字和語音,圖片更能給人親近感和現實感。
當然,視覺化除了這些稍顯膚淺的意義之外,它最大的意義其實跟當年中國推廣簡體漢字一樣,極大地降低了社交媒體的進入門檻。印度的26歲青年Nathan很早就輟學了,因為不識字他一直很自卑。在朋友的慫恿下他買了智能手機,朋友們每天會給他發送一些YouTube上好玩的視頻鏈接,他只要點進去就可以看到了。漸漸地YouTube通過歷史觀看紀錄會給他推薦相關視頻,于是他通過首頁推薦和封面圖就可以找到自己想看的視頻了。有了這個經驗,當他再學習使用Facebook的時候就容易多了。現在他的日常就是打開Facebook,刷一遍上面的新鮮事,看到喜歡的照片或視頻就點個贊,想給朋友們看就分享。視覺化的社交媒體使他可以參與到這些曾經屬于“知識分子”的圈子里。
在中國沿海城市打工的23歲青年黃勇14歲就輟學了。因為覺得自己沒文化,他在生活中話很少。他唯一的表達途徑是在QQ空間里轉發大量表達內心情感的文字和圖片,轉發時他通常只評論一個字:我。這些文字圖片所表達的內容就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但他寫不出來,只能轉發別人的成果。
8.
社交媒體并沒有使世界更同質化
人們普遍認為社交媒體使得世界越來越同質化,然而這樣的想法還有待商榷。研究表明,世界各地的人們總能找到自己的方式使社交媒體滿足當地需求,使得它更像是一種展示文化差異的新方法。
個體差異非常明顯。由于個人背景和需求的不同,我們對于社交媒體的選擇和使用習慣都差異甚大。當我們想要私密交流時我們可能會選擇微信私聊,當明星名人想要推廣自己的新作品時他們更傾向于使用新浪微博。在某些人因為亂加好友被凍結賬戶、無時無刻不想要“說點兒什么”的時候,另一些人則對添加好友、點贊、發言等行為都更加謹小慎微。
地方特色也逐步凸顯。大家越來越喜歡使用自己的方言,給人一種非常真實的交流感。這也導致部分地方方言流傳甚廣,比如巴蜀地區的“巴適”、上海話里的“嚇嚇儂”、粵語里的“港真”等。很多地方也在積極利用社交媒體營造地方特色,尤其是旅游景區就致力于在社交媒體上宣傳自己的地方文化、民俗特色等。
社交媒體的使用還透露了各地差異巨大的價值體系。講究“關系”、公私不分的中國人在享受微信所帶來的便捷服務的時候,喜歡“專器專用”的歐洲人卻覺得把所有的社會關系都交付給同一個平臺非常可怕,他們寧可麻煩一點也要讓不同的社交媒體承擔不同的社交功能。在土耳其、印度等國家,傳統的榮辱觀對于當地人理解社交媒體仍舊非常重要。在英國,社交媒體使習慣保持距離感的英國人長舒了一口氣:如果說以前他們還需要時不時地和自己不太喜歡的親戚見見面的話,Facebook使得他們從這種義務中解脫了出來:多點點贊就好了,我們還算是保持著聯系,沒必要非見面不可。
通過社交媒體去偷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反而更加豐富多彩。
9.
社交媒體的確推動了社交商業,但并非所有形式的商業
如今這年頭誰的朋友圈里還沒幾個做微商或代購的。極速發展的社交網絡便利了很多商業行為,比如P2P。 然而對于其他形式的商業,其影響可能并沒有那么直接。盡管很多商家都瞄準了社交平臺,但通常只有和人們有直接聯系的商業行為才會取得成功。
英國的社交媒體咨詢師Rupert有一個理論:營銷號的內容最多只能有20%與營銷有關,其余80%都得用于和客戶建立親密關系。說到底,社交媒體上的商業行為都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之上的。這一點或許中國人最有發言權。從淘寶的阿里旺旺、評價、買家秀等各種兼具社交的功能開始,各商家都逐步學會了要和消費者“做朋友”。微商更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做朋友再做生意。
其他國家的社交網絡上商業行為相對較少,但也并不罕見。很多商戶都會在Facebook上創辦自己的公共主頁用以宣傳。巴西女士Carla通過在社交媒體上給有供給和需求的朋友們相互介紹,從而在解決了一位朋友的需求的同時又促進了另一位朋友的生意。智利的一家小小壽司店,通過社交媒體做宣傳和提供外賣,在小鎮上做出了一番事業。特立尼達的營銷專家對網絡營銷的各細節如數家珍。印度奶奶通過Facebook主頁讓全球的人們都了解并認同她在做的善事……在所有田野點里,意大利的社交媒體或許是最不商業化的地方了,頂多只有當地的小商販和活動會發布免費信息而已。
10.
社交媒體在公私領域之間創造出了新的空間
傳統的媒介要么是一對一非常私密的(信件、電話等),要么是完全公開的(廣播、電視、報紙等)。而社交媒體不一樣,它針對某個群體,這個群體可大可小,游走于絕對的私與絕對的公之間。研究員王心遠博士在訪談中表示:社交網絡不是單純地拉近或者疏離了社交距離,它只是把人放在了恰當的、可以調控的距離上,能夠低成本地維持人際關系,形成一種“可控性社交”。
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處在某些群組里面,少則三四人,多則幾百人。這也挑戰了我們對于公私界限的理解:到底多少人算“私”多少人算“公”?中國還有個知識付費的產品叫“小密圈”,當一個圈子里有幾百個人的時候它還算“密”嗎?
基于不同的主題,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群組在各個社交媒體上被創造出來。社交媒體既可以用來鞏固已有的人際關系,也可以在共同興趣愛好的基礎上發展出新的友誼,而我們的社會關系也有可能被打亂而得到重新組合。除了家庭群組相對穩定之外,其他的群組都是多樣化的、不穩定的、相互重合的。你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和需求加入形形色色的群組,有些好友也會與我們同處好幾個共同的圈子。當你每換一座城市,基本上就意味著你的社交圈就要來一次大換血。而在這些不同的社交圈子里流行著完全不同的傳播內容。和日常生活中一樣,由于大家的關注點不同,很多內容即使是公開的,卻并不會被不同的圈子分享。研究員通過對中國145名沿海工廠打工者和55名上海中產階級的在社交媒體上4個月的觀察,發現在他們分享的6000篇推送里,重合率只有一篇。在此意義上,互聯網或許是提供了足夠多的開放信息,但多數人仍然生活在自己思維的高墻之內。
11.
社交媒體不僅是一個交流工具,它正在成為人們生活的地方
社交媒體在逐步侵占人們更多的時間。對某些重度使用者而言,他們花費在社交媒體上的時間比線下生活的時間還要多。而對于另一部分人而言,社交媒體甚至還是他們工作的地方。幾乎在每一個有網絡的地方,我們都能觀察到年輕人“沉迷網絡”的現象。很多人對此感到憂慮,認為網絡生活是虛擬的、不真實的。很多父母覺得孩子一旦進入網絡就跟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了。但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網上發生的事情也是真實存在的,它也的確影響到了我們的線下生活。我們在網上承諾的事情也需要去實現,我們在網上下的訂單也會收到貨,我們在網上付出的勞動也同樣會得到報酬。線上空間發生的事情更應該被視為線下生活的一種延伸,而非替代。
一個力證來自于意大利。由于這里本來就社交活動異常豐富,人們似乎并不太依賴社交網絡。但某些人群,比如一位雜貨店店主,由于必須天天守在店里,他的社交生活十分有限,只好將大量時間用在各個社交網絡上。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其實很多,線下生活豐富的人反而更少地出現在線上,長年在線的人大多社交匱乏,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不排除某些人精力旺盛可以線上線下兩手抓。
特立尼達的一對情侶大學畢業后就異地了,但他們一直都通過Skype和Facebook保持著聯系。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把Skype開著,并不說很多話,只是各做各的,仿佛對方就在身邊。有時候甚至一直這樣到睡著。這樣的習慣讓后來他們重新在一起時幾乎沒有什么陌生感和距離感,反正兩人都已經非常習慣彼此的在場以及各自的生活習慣了。
社交媒體不僅可以彌合現時的缺席,還能滿足對未來的期待。19歲的打工妹麗麗是個重度QQ使用者,她幾乎從不下線,將所有空余時間都用來跟朋友聊天以及逛QQ空間。逼仄嘈雜的合租屋承載不起她想要的生活,她只好在網上實現她的夢想。她的QQ空間裝飾得非常夢幻。從農村搬到到城市并未使她離城市生活更近一些,反而是在網上似乎離她的夢想更近一點。某一次研究員去合租房找她,38度的室溫下,麗麗正沉浸在自己的網絡世界里,回頭看到滿身是汗的研究員,麗麗笑了:“手機之外的世界很難熬吧?”
12.
社交媒體可以對性別關系產生深遠的影響,“馬甲號”有時很必要
另一個被社交媒體影響的領域是性別關系,尤其是在極度保守的社會里,年輕男女們可能通過社交媒體產生直接而持久的聯系。有時候,一個“馬甲號”可能會起到關鍵作用。
通過社交媒體,年輕人得以去做一些不為家人和社區所接納的事情。土耳其姑娘Kinem是學音樂的,然而在她那個保守的家鄉,音樂并不是一件被人推崇的事情,更別提讓她拋頭露面了。為了自己的個人發展,她用假名注冊了一個賬號,用來在網上推廣自己的音樂。
Paulo生長于智利的一個小城市,和家人感情很好。但他不敢讓母親知道他是同性戀。隨著他在同性戀社團的工作越來越多,不斷地有相關人士在Facebook上加他。害怕被母親發現,他趕緊注冊了一個叫Paulina的新賬號把所有同性戀圈的朋友都加到這里來。幸好母親雖然最后還是發現了,但選擇支持自己的兒子。
同樣是同性戀,特立尼達的Julie就沒那么好運了。她被父母發現自己通過Facebook交女朋友參加LGBT社團,被勒令刪除賬戶。但她又偷偷注冊了一個匿名賬戶,開始扮演線下異性戀、線上同性戀的雙重生活。終于有一天她受不了了,選擇了主動離開這個世界。
在中國,盡管主流社會仍舊要求男性要有“陽剛之氣”,但在網上,撒嬌賣萌已經不再是女性的特權,“受傷了,要抱抱”之類的流行語男女都在使用。而這也在漸漸地影響男性們的線下表現。
13.
每一個社交媒體平臺都需要被放在其他同時存在的媒體語境下才能被理解
大多數人都會用很多種不同的媒體平臺來處理不同的社交關系或展現不同的自我。相應地,別人也會根據我們所使用的媒體平臺來評價我們。這使得社交媒體的使用不僅成為了一個社會問題,而且也成為了一個道德問題。要想正確理解某一社交媒體平臺,我們就必須將其置于其他同時存在的媒體的語境下。這就是Miller教授團隊提出的復媒體理論(Polymedia)。
印度南部的倉庫管理IT技術員Vasu對社交媒體的運用就支持了這一理論:他用Facebook關注親友的近況,用WhatsApp聊天或分享一些不愿公開的信息,用LinkedIn來獲取和發布工作相關的信息,用Skype和TeamViewer來給同行業人士做遠程咨詢及培訓,Twitter只用來關注幾個自己感興趣的人。如果我們只是關注Vasu在某一個社交媒體平臺上的表現,我們就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人。
我們在生活中也會發現,有時候一個再忙每天都要發好幾條朋友圈的人忽然沉寂了。一個很大的可能是他失戀了,不想讓自己身邊的人擔心,所以轉到沒什么熟人的微博上發泄情緒去了。
在智利北部,Facebook和WhatsApp是最流行的社交媒體形式。不過,人們也會通過面對面、傳統短信、電話、Skype和電子郵件進行交流。一場對話從起初的某種交流方式迅速轉為另一種方式。有人可能會突然掛掉電話,以便用WhatsApp發給對方一張照片,或者用Facebook Messenger發表情包。如果電話信號不好,突然中斷,而人們認為wifi信號比電話信號強,可能會轉而用Skype。如果人們要分享重要信息,會通過電子郵件發送文件或者敏感信息,而不用社交媒體。這幅關于社交媒體用法的拼圖,展示了智利北部人是如何通過整合各種各樣的通訊媒體以適應自身需要的。
14.
貼圖已成為網絡生活的道德警察
和表情包不一樣,圖文貼圖(meme)不論嚴肅的還是幽默的,大多在維護或反對某一種價值觀。那些可能羞于表達自己價值觀和意見的人,通常會使用圖文貼圖。尤其在某些落后地區比如中國的農村,很多人可能不善于處理文字或表達情緒,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情緒表達的需要。貼圖給了他們這樣一種出口,讓他們得以表達復雜情感。而這些強烈的價值觀導向的貼圖,使得其成為了網絡世界里的道德警察。
30歲的Francisco像許多智利北方人一樣,不會在Facebook上傳太多原創內容。他很少更新狀態,甚至很少發一個完整句子。但他每天都會上傳各種各樣的圖文貼圖、視頻和音樂。大多數貼圖以邊緣化和差距為主題,通常帶有幽默的口吻。他上傳過這樣一張貼圖:在伊甸園里,夏娃問道:“亞當,我們在哪兒呢?”亞當回答:“我們在智利呀,夏娃。你沒看到我們沒衣服穿、沒東西吃、沒學上、沒有醫院嗎?他們竟然還跟我們說我們在天堂!”通過這樣的貼圖,這些不善表達的底層邊緣人士得以回擊那些生活在首都的政治經濟精英們:這就是你們所宣稱的天堂。
宗教是貼圖的另一個重要主題。很多信教人士每天都會發布帶有神諭的神像到網上,他們堅信這不僅僅是為自己行善積德,更是在傳播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當然,相較于那些還能博人一笑的幽默政治貼圖,宗教貼圖也是最討人厭煩的。
盡管時不時就有爆紅的貼圖風靡網絡,但很多時候它們不過是討人厭的道德警察,發布者在私生活中也未必如表現的那么道德。
15.
社交媒體可能威脅到隱私,但它也可能保護隱私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擔憂社交媒體所帶來的隱私泄露問題。然而在人口擁擠的東亞及南亞,人們往往和一個大家庭共同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在中國的很多農村、工廠或學生宿舍,大家習慣群居,進門也不會敲門,在這樣的空間里毫無隱私可言。反而是社交媒體給人們提供了屬于自己的私密“空間”,讓他們第一次有了隱私的概念。
中文的隱私并不完全等同于英文里的Privacy。“隱”(隱藏)和“私”(秘密,甚至暗示“不合法”)這兩個字傳遞的是一種比較負面的暗示:應當隱藏起來、不讓他人知道的秘密。這與中國的集體文化傳統有關。即使在工業區,中國人對工作和家庭生活的監視也無處不在,因為人們認為,需要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的事,一定是羞恥的或不好的事。而英文里的privacy代表了一種正當合理的個人邊界感,并沒有任何負面含義。不論好事壞事,不想讓你知道是我的自由。
17歲的思思是名理發師學徒。幾年前,她第一次從電視連續劇里聽到“隱私”這個詞,感覺很時尚,很現代。她住在集體宿舍,幾乎沒有私人空間。“到了晚上,每個人都在跟男友打電話,像菜市場一樣吵……互相看得到對方,也聽到對方說什么,好像沒有一丁點秘密。”思思為了保留一些個人空間,晚上跟男朋友用QQ發信息,取代打電話。“我在QQ上無拘無束。能看我資料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不會介意我在網上做了什么。那些迂腐的呆子不能看我的QQ。這就是我的隱私,對吧?”思思說。這個鎮子上的人大多也像思思一樣,從沒體驗過不受他人注目、享有私人空間的環境。在這種背景下,社交媒體提供了體驗隱私的機會,使隱私權合法化。
生活在相對封閉的中國農村人以前很難有機會與陌生人互動,但社交媒體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驕是從村子里來到小鎮上幫工的一個照相館學徒,他剛來,朋友不多,為了排遣寂寞他用QQ和微信和以前村子里的朋友們保持聯系。為了交新朋友,他也會使用“附近的人”等功能。但他并不想對陌生人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他給自己的微信起名為“孤獨的煙頭”,并使用了卡通頭像。這樣只有自己真正認識的朋友才知道他是誰,陌生人不會。
社交媒體也極大地激發了人們的偷窺欲,我們可以在各種媒體上偷窺別人的生活而不被發現。當然你也可以控制自己能被別人偷窺的部分。社交媒體在增加隱私的同時也減少了隱私。它給了每個個體逃脫家庭監視的空間,但同時也使得以前屬于隱私領域的內容被暴露在了公眾視野之下。
Katibe是一個來自土耳其小地方的22歲女大學生,她有一個半同居的男朋友。除了她的媽媽妹妹和一些好友并沒有人知曉這件事。如果傳回她那封閉的家鄉,她和她家庭的名譽都將受到嚴峻挑戰。Katibe和男友在學校的時候很公開,但她仍然很擔心這件事會通過Facebook傳回自己家鄉。所以她不僅從來不分享和男友的照片,每次和朋友出去玩之后還要小心翼翼地“審查”別人發布的照片有沒有會暴露自己秘密的細節。私密和半私密領域的界限在社交網絡上被打破,人們需要花費更多的努力去防止自己的秘密泄露到另一個圈子。
對于信奉“家即是堡壘“的英國人而言,社交網絡極大地侵擾了他們的私人空間。曾經覺得無比安全無比隱秘的家現在也時時有可能被暴露在公眾面前。這種對于隱私的侵擾不僅會給個人帶來危害,對基本的社會制度也會造成影響。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自于社交媒體對英國收養制度的影響。收養的原因多種多樣,有時候需要保護孩子們免受原生家庭的影響。有一個小女孩在Facebook上看到她的生母在辱罵她,還有她那出軌的父親。這件事給孩子帶來了極大的心理沖擊,她當時就瘋了,砸爛了收養家庭的房子、窗戶、門……還有一位男孩兒,他被收養后,他那喪失了撫養權的父親在社交媒體上聯系到他并詢問他的住址,20分鐘后就來到了收養家庭門口瘋狂砸門要求歸還孩子。這種情況通常會導致孩子被迫再轉移,也給收養家庭帶來極大的困擾。越來越多的收養家庭開始限制孩子們使用手機及社交網絡,但孩子們又會認為這是在侵犯他們的權利。這給本來就很復雜的收養體系增添了很多困擾。
關于Why We Post我就分享到這里,這應該是“界限”發過最長的一條推送了,感謝閱讀到最后的你。我想用王心遠博士的一段話做結:“在科技之前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沒有中介的。其實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人與自然之間有一種文化的連接,人是包裹在文化中的。即使當我們面對面交流時也會產生許多無形的期待,這種中介就好像空氣一樣,充斥在我們周圍。從來不存在沒有中介的人際關系,科技只是改變了中介方式,但卻并沒有改變人際關系,用我們的“獲得理論”來講,在未來我們只是會從科技中來獲得人性中缺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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