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歸來前的1500天
作者:彼方,編輯:馬小褂,轉錄:飲川,來源: 動畫學術趴
因疫情而經歷了撤檔的動畫電影《姜子牙》,終于將在萬眾矚目之下,于10月1日上映。今天,讓我們再次隨著這篇成文于撤檔前的深度專訪,從一切的緣起開始,詳細了解一下本片的理念以及幕后動畫人們的念想與付出。
在此,動畫學術趴編輯部也衷心預祝《姜子牙》在歷經多番波折后,能取得令人矚目的好成績,以此回報為該片盡心竭力的動畫人們。
2014年6月14日下午,中國傳媒大學(下稱“中傳”)綜合樓1500人報告廳內座無虛席。中傳每年最重磅的例行活動之一——中國傳媒大學畢業設計展映正如期舉行。
而如果我們站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去看,那么當年的這次展映,則無疑可以算得上是“神仙打架”——《一指城》作者曹潤澤的《飛翔》以及其他諸多精彩的作品,已然讓人感到目不暇接。
然而,當場毫無疑問的主角,卻另有其人——作為整場壓軸,曾參與《魁拔之十萬火急》《寶蓮燈》制作的中傳教師李煒,用其執導的動畫預告片《我的師父姜子牙》再一次點燃了當時因三小時的高強度展映,已然略顯疲態的會場。
《我的師父姜子牙》預告片
即便以如今最嚴苛的標準去審視《我的師父姜子牙》,我們依舊可以毫不吝嗇地用“無死角”這樣的字眼,去形容這部集結了當時中傳與業界核心力量的短片。
絢麗的水火特效、大量帶有透視的移動鏡頭——如此種種,無一不讓人倍感驚艷。無論是在業內還是網絡上,這部短片都掀起了一陣討論的狂潮。
在B站,《我的師父姜子牙》預告片點擊已超過100萬,討論也有近4000條。
而越是用華美的辭藻去贊美這部短片,那么對于當初觀看過它的觀眾而言,現今《姜子牙》的預告片所帶來的的震撼和疑惑,也就越大:在主流和業界視野中消失了約1500天的《姜子牙》,歸來之時,原先仙風道骨的白發神仙和二維作畫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位俊朗的黑發大叔和頗具現代藝術氣息的三維動畫電影。
《姜子牙》預告片
當初的導演李煒赫然在列,而位列他身旁的,卻還有另外三位強援:李煒在中傳動畫系的得意學生,當年以短片《紅領巾俠》震驚業界的中傳“雙子星”程騰、李夏;曾負責《暗黑破壞神》《守望先鋒》中眾多角色的設計,從暴雪CG動畫團隊歸國而來的藝術總監王昕。
那么,從二維的《我的師父姜子牙》到如今三維的《姜子牙》,這五年的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這部完全不同的《姜子牙》,又是否值得我們在競爭激烈的春節檔中一探究竟呢?
帶著這兩個尖銳的問題,我們分別采訪到了程騰、李煒和王昕三位主創。從他們的敘述當中,一場橫跨近四年多的時間,逾千人參與的中國動畫工業試驗,悄然揭開了它神秘的面紗...
“但我內心深處確實還是認為,他是我動畫之路上的第一位師父。”
“平常有時候我跟他調侃,還會管他叫‘師父’什么的。他說我這是在黑他,但我內心深處確實還是認為,他是我動畫之路上的第一位師父。”
13年前的2007年,為了追女朋友而一頭撞進中傳動畫系的程騰同學,在寢室里曾遇到過這么一個麻煩——從初二就開始學習純藝的他,卻聽不懂宿舍里同學們口中在聊的“漢王”“影拓”*是什么,為此還遭到了同學的無情嘲笑。(二者都是用于數字作畫的數碼產品——數位板的品牌)
而這只是這位“動畫小白”大一生活的一個小小縮影,因為在多個方面都落后于同期的同學,程騰整個大一都過得很“自卑”。
程騰
但這一年也不全都是壞事兒。在這一年,他遇到了自己動畫道路上的一位重要的“NPC”——李夏。沒錯,就是現在擔任《姜子牙》的聯合導演的那位。
李夏
和“入學的時候連分鏡都不知道是啥”的程騰不同,早在大一的時候,李夏就已然被校友尊稱為“李神”——畢竟,他從小學就勵志要畫漫畫,初中的時候就開始畫影視分鏡了。當時相互欣賞的二人玩到了一起,隨后也就一起開始創作和學習。
以中傳第二屆Aniwow動畫節的開幕片頭為契機,二人開始了動畫創作上的合作。而真正讓二人為人所知的,則是他們混跡于學校附近的出租屋內,在大三苦熬一年制作的短片——《紅領巾俠》。
這部此后被很多人“封神”的動畫短片,講述了一名小學生在幻想中與老師“斗法”的故事。雖然受制于多方面的因素,該片的“成片只有前期分鏡的三分之一”,但二人依舊在片中,就分鏡、動作設計等多個方面,進行了大量的實驗性探索。
《紅領巾俠》片段
短片極高的完成度,使其在2010年上傳至網絡后,便引起了一陣討論的熱潮。雖然10年前B站還沒現在這么流行,該片被重復搬運的次數也極多,但我們依舊可以在當時主流的視頻網站上尋找到當年短片爆紅的蛛絲馬跡。
在這個2010年9月末被上傳到優酷的《紅領巾俠》視頻下,2010年內的評論量超過了1000條。
二人也隨即成為校內外的焦點。繼“李神”之后,程騰也隨之“位列仙班”,被粉絲和同學們親切地稱為“豆神”。
至今,他們依舊是很多人的榜樣——包括此次在《姜子牙》的制作過程當中擔任剪輯師和故事版藝術家的孔佑陽在內,有很多現今活躍在業界的動畫人,當年就是受到《紅領巾俠》的感召,最終選擇了動畫的道路。
而細心的觀眾或許會發現,在《紅領巾俠》的片尾制作名單當中,出現了另一個與《姜子牙》有關的名字——李煒。
《紅領巾俠》的片尾制作名單
曾擔任過《寶蓮燈》主力原畫和《魁拔之十萬火急》原畫指導的李煒,已從業二十余年。在學生時代的程騰眼中,李煒是一位“畫工很好”、“顏值很高”的,“飄逸的中年男人”。
李煒
而自他被中傳聘為教師以來,李煒就一直負責動畫系的原畫課程。上過原畫課的學生們都說,他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李煒的黑板板書——
“李老師講課經常想到哪兒講到哪兒,講著講著就開始悶頭畫。在黑板上一幀一幀地畫,畫不下了就擦了前面的繼續畫……在下面稍微走神了一下就跟不上,不得不說光是照著黑板抄下來就能學到很多。”
“我個人的印象是,他很喜歡畫板書。現在教學一般不都是用手寫板嗎,他就喜歡用黑板...同學們都叫他‘煒神’,會爭相膜拜他在黑板上的范畫。”
在動畫系,李煒的課既被認為是干貨最多的,也同時被認為是作業最多,最“虐”的課程之一。程騰、李夏在課上與李煒相熟,并將這份真摯的師生情延續到了畢業——雖然二人在創作畢業設計時因為理念不一而選擇了獨立制作,但李煒的名字依舊出現在了二人畢業作品的片尾。
程騰的本科畢業作品《紀念日快樂》片尾
李夏的本科畢業作品《燈塔》片尾
在中傳老師的共同指導下,程騰和李夏順利于2011年畢業。但誰都不曾想過,光環、傳說、獎項...種種榮譽卻并沒能讓二人過得順風順水——面對國內當時錯綜復雜的動畫市場環境,畢業后二人各懷心事,卻同樣喪失了方向,甚至一度”感受到了創作的天花板“。
《紀念日快樂》獲得日本動畫界最高獎項之一——東京動畫大獎,央視曾進行報道。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面臨相似的困境,兩人卻又做出了近乎相同的選擇——在分別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掙扎和準備后,二人先后于2012和2013年,選擇了留學同一所著名的動畫學府——位于美國的南加里福尼亞大學(下稱“南加大”)。
程騰和李夏就讀的南加州大學影視藝術學院
此后的故事,相信很多讀者都在近期關于《姜子牙》的報道中,聽到過一個版本了:以南加大的平臺為跳板,程騰畢業后順利進入了動畫巨頭夢工廠,而李夏也在碩士階段獲得了前往另一家全球頂級動畫公司——皮克斯實習的機會,畢業之后準備進入一家精英匯聚的初創動畫工作室。
或許,一切本該就這樣繼續下去——直到2016下半年,二人同時收到了一條來自中國的消息...
“我對于勇敢的定義不是勇往直前,而是放下已經擁有的。”
“對一個團隊來說,不進則是退,不放下怎么能得到。因為我對于勇敢的定義不是勇往直前,而是放下已經擁有的。”
當程騰、李夏回國時,《姜子牙》項目正處于團隊組建的攻堅時刻。
或許很多《我的師父姜子牙》的粉絲們都不曾想過,事實上,在2014年的預告片制作結束以后,這個前期策劃兩年之久的動畫劇集項目,就因為當時的市場環境和投資的原因陷入了停滯。而后,《大魚海棠》(下稱《大魚》)團隊邀請李煒加入,負責電影的執行導演和演出工作。
據李煒回憶,當時《大魚》的團隊拼盡了全力,最終才將這部高水準的動畫電影創作成型。其中的坎坷不言自明,而這也讓他開始反思《我的師父姜子牙》在制作上可能將會遭遇到的風險——
“二維本來就是我的本行——通過《大魚》讓我對國內外的二維制作團隊的配置和水準有了新的認識。
《我的師父姜子牙》的故事從一本姜子牙的古兵書《六韜》切入,是一部有著更大世界觀的劇集,可能需要比《大魚》更多的二維動畫人員配置。而國內二維動畫人員的缺乏,也是有目共睹的。”
2014年7月《大圣歸來》取得的成功,激活了中國的動畫電影市場。《我的師父姜子牙》的制片人高薇華帶領團隊, 重新開始策劃基于封神世界觀的動畫電影《姜子牙》。
2015年11月彩條屋影業成立,中傳合道原創的《姜子牙》電影對外公布正式啟動。于是,想要“挑戰自我”的李煒最終和團隊共同決定走出自己的舒適區,制作一部三維動畫電影。
就此,這部預計制作時間四年,動員人數超過1000人的全新《姜子牙》正式起航了。
《姜子牙》早期海報
就在這個項目剛剛成立、團隊急需人才的時候,李煒和高薇華想起了身在美國的程騰和李夏。
回憶起程李二人的學生時代,李煒還是能清晰記得兩個人的諸多細節——甚至包括他們的上第一堂課時的情景:
“第一次上課,程騰特別能說,但是能自圓其說,很容易熟悉起來。李夏就是在旁邊比較悶,不怎么說話。個子都差不多,李夏胖點。”
而或許更讓他印象深刻的,則是之后隨著交往的深入,二人在創作風格上所顯現出的不同——在李煒眼里,學生時期程騰的作品“原畫量更大,動作有種揮灑感”,而李夏則更注重“鏡頭、節點和情緒”。
《紀念日快樂》片段
《燈塔》片段
“他們的性格和創作手法就是太極的陰陽兩面,能起化學反應。程騰比較商業,包容性很大;而李夏很個人,風格強烈,但是兩人的故事都很完整,能理性駕馭創作——理性是相對我,我太感性了。”
可以說,作為兩人的老師,李煒對于二人的風格概括是非常準確的——彼時,在美國留學的二人在異文化的環境下,依舊在堅持探索屬于自身的創作風格。
程騰在反思了自己此前“做了中國題材的事物 ,觀眾就將會被限制為東方人了”的想法后,回歸中國風格和文化自覺,與女友梁帆合作創作了短片《天外有天》(《Higher Sky》)。這部以二維動畫展現中國武俠文化的作品,不僅再次拓寬了他的視野,同時也讓他獲得了美國面向青年電影學生的最重要獎項——學生奧斯卡動畫單元銀獎的殊榮。
而李夏則將自己在異國他鄉遭遇文化沖擊的經歷,變成了作品創作的糧食。在研讀了《社會性動物》《路西法效應》等著作后,他用畢設《Once a Hero》講述了一個個體行為因受到社會壓力而被改變的故事。
而更讓人驚喜的是,二人也并沒有因為創作理念的分歧,而在創作的道路上分道揚鑣。
李夏擔任了《天外有天》的后期
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為與恩師合作,為了《姜子牙》這部關于信仰的電影,二人欣然回國。而在這一過程當中,李夏還為其他人引薦了另一位日后的團隊核心。
隨著項目的推進,除了四名導演/聯合導演以外,《姜子牙》前期開發40人左右的團隊,終于逐漸展現出了雛形:從06年開始入行,參與過《魁拔》《我的師父姜子牙》的二維大大裴斐;充滿少女心,擅長使用紫色的“大師姐”尤嘉;喜歡暗黑風格和機車的包昊君;剪輯、分鏡原畫樣樣都拿得起來的孔佑陽;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和導演拍桌子的程昕宇;在《捉妖記》《大魚》等作品中成為了人見人夸的分鏡師的楊子等等...
而從年齡出身背景來看,這無疑是一支年輕而獨特的動畫團隊。
那么,這樣一支新生的動畫團隊,又會打造出怎樣的《姜子牙》呢?
“我們定的基本美術方向是克蘇魯。”
在觀看《姜子牙》預告片的時候,不知你是否曾注意過這個畫面:
預告片中的姜子牙和天神
在這一畫面當中,一個完全不同于中國傳統形象的天神,正在質問犯下了大錯的姜子牙“你可知罪”。這種設計風格是什么,而設計它的靈感又是什么?
程騰導演的答案或許會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我們一開始定的兩個美術大基調,一個是中國國畫——我們要讓它有中國國畫的基本的運作方式,即白當黑、留白這些都是要有的。然后另外一個,因為我們想描述是一個有神的世界,神對于人是巨大的,是一個超自然的力量,所以我們定的基本美術方向是克蘇魯*。這兩個其實拿三維都特別難以表現。 ”
*克蘇魯是美國小說家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創造的克蘇魯神話中,描述的邪惡神靈。
西方文藝作品中的克蘇魯形象
而如果你知道了《姜子牙》的聯合導演兼藝術總監是誰,那么或許克蘇魯的出現,就不那么難以想象了。他叫王昕,而他曾經任職的公司,是暴雪游戲。
“用心做CG,用腳做游戲。”
在中國的游戲圈子里,玩家經常用這句話,來調侃制作了《魔獸爭霸》《暗黑破壞神》等經典游戲的知名游戲公司——暴雪游戲。
暴雪游戲Logo
這雖然是一句俏皮話,但也不難看出口味刁鉆的游戲玩家對暴雪游戲CG質量的認可——從架空大陸爭霸到星際戰爭,從玄幻世界到近未來社會,雖然不同游戲之間的題材和世界觀跨度極大,但暴雪CG部門出品的短片,都絕對當得起玩家的一句“暴雪出品,必屬精品”。
在暴雪供職14年,曾任動畫角色總監和項目藝術總監的王昕曾作為核心主創,參與制作了從《魔獸世界》到《守望先鋒》,暴雪幾乎所有主力IP的CG短片,是暴雪CG部門的絕對的靈魂人物之一。
王昕與其設計的角色——刀鋒女王·凱瑞甘
而說來有趣,在得知李夏回國創作《姜子牙》的時候,王昕還曾經力勸李夏謹慎。他曾擔心動畫作為一門“團隊的藝術”,目前國內的公司會沒有“團隊創作”的概念。
然而,隨著對項目和團隊逐步了解,2017年5月,王昕本著“傳播自己的動畫創作理念”和“幫助李夏完成mission impossible”的想法,卻毅然決然地放棄了他在暴雪的期權和高薪待遇。當時,他與妻子在美國已育有一女,他的這一決定,也無異于讓家人天各一方。
王昕在文章中記錄每天給女兒講故事
回國以后,王昕擔任起了《姜子牙》故事視覺化的創意、設計和執行工作。他告訴我們,事實上克蘇魯和國畫只是《姜子牙》美術設計的討論起點。在準備加入姜子牙項目時,他就已經制定了影片的視覺風格理念定義(如下兩圖)。這些定義的實質,是把“美術風格的多個方面進行兩極定義”。
類似的設計理念,在片中的其他細節當中也同樣多有體現。而他也非常感謝團隊能夠在最初就接受了他的提議。
王昕將甲骨文和電腦印刷電路結合,進而設計的特效紋理
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為什么一部根據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改編的動畫電影,其制作團隊卻能在第一時間接納如此前衛與獨特的設計概念?而這一點,就和其他三位導演以及團隊的整體前期設計有著密切的關聯:
《姜子牙》所敘述的,是發生在封神大戰結束后的故事——姜子牙在被封神后,卻遭被貶下凡間。因此,他會審視自己一直以來的信仰,以及為守護蒼生執著的尋找真相。而在這一過程當中,他也經歷了從神到人,再從人到神。
不難發現,這個故事的背景,是一個發生在“沒有文物出土、也沒有歷史記載”的神話時期。與其最為接近的歷史記載——三星堆、司母戊鼎等,在具體的歷史時期和地點上都與之存在差異,無法作為直接的參考對象。
這樣狀況對于制作團隊而言,無疑是一把非常難以操控的雙刃劍——壞消息是,這意味著現存的絕大部分中國古典元素,包括中國古代各個朝代的特征性符號,都無法被應用于電影當中。
預告片中的村落
為了填補缺漏,負責基調確立和劇本創作討論的李煒和其他團隊成員,不得不在參考了各種野史和道教典籍之后,重新從宗教信仰、價值觀、風土人情等人文的內容入手,去設計大至氣候地貌小至器物紋理的諸多世界觀細節。
而與之相對,這樣的背景也使得這個神妖混居、各種信仰并存的世界,在視覺和內容上,都得以容納更多的元素和想象。
除了王昕負責的三維視覺設計,據了解,在李煒的堅持和主導之下,《姜子牙》特意創作了一些二維動畫的段落,以感恩《我的師父姜子牙》的粉絲。相信看過預告片的各位讀者,都會對其中驚艷的二維美術風格留有很深的印象。
曾經在《大魚》中擔任導演的張春,也因此被團隊邀請擔任了《姜子牙》的二維美術導演。
張春為《姜子牙》繪制的海報
此外,在《姜子牙》“前前后后修改了一年半”的故事開發過程當中,創作團隊還對姜子牙的人物形象進行了顛覆式的改編——片中的姜子牙將不再是那個傳統印象當中黑白分明,仙風道骨的二元人物形象,而是一個去神化的、面對神性與人性的抉擇,有困惑、有情緒的多維角色。
綜上所述,單從前期的內容、美術設定上來看,《姜子牙》無疑和以往的很多神話改編作品有著天壤之別。而或許更會讓你沒有想到的是,這種前衛大膽而博人眼球的設定,事實上是基于整個團隊在制作流程上的巨大革新,才最終得以實現的。
接下來,就讓我們換一個視角,去探尋一下《姜子牙》團隊是如何在創作的過程當中,完成一場具有非凡意義的動畫工業試驗的。
“可能會有妥協和不甘,但一定不會有偷懶和糊弄。”
“我要改變中國動畫人對個人的過分倚重,我要改變中國動畫對流程的蔑視,我要改變中國動畫用肌肉思考的壞毛病。”——王昕
“中國動畫現在最缺乏對團隊合作知識的理解,我們想把這個‘倒金字塔’結構帶回來,形成新的創作協作機制 。”——李夏
上面這兩段,分別摘自王昕和李夏兩人在制作《姜子牙》期間的回憶錄和采訪。
可以說,《姜子牙》的核心創作團隊,是帶著一顆變革動畫工業的心參與到影片的制作當中來的。
而他們想要對抗的最大“敵人”,是一種在國內動畫行業已然根深蒂固的制作制度——“導演中心制”。所謂“導演中心制”,即是指導演在動畫電影的制作流程中,全權掌握創作的領導權和指揮權,遇有不同意見時,擁有最后裁決權的一種制度。
它的優勢非常明顯——這一制度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導演個人的藝術風格,保證影片的整體風格一致。對于觀眾而言,我們也可以通過影片進行直接的“交流”,去了解導演在影片當中所要傳達的情感與思想。
近年來國內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動畫電影,有很多就是在這樣的制度之下孕育出來的。
然而,它也并非沒有缺陷——在這一制度之下,整個制作團隊在很大程度上也會成為導演的“一言堂”。這種過大的權利如果被導演濫用,那么這部片子很有可能就會變成導演的自嗨。
而對于需要和導演協作,共同完成作品的其他團隊成員而言,一言堂的狀況也會減少他們進行創造性發揮的空間——在相對線性的工作流程當中,其他團隊成員的靈感和反饋難以傳到導演的耳邊。
為了改變這樣的現狀,《姜子牙》團隊的成員們貫穿整個項目前期到后期,在各個環節上都做了最大可能的嘗試和改變。其涉及的人員之多,革新的幅度之大,也可以算得上是一場大型的動畫工業實驗了。
舉例來說,在前期,除了采用四位導演聯合執導的方式以外,該片劇本開發階段共有關皓天、吳曉宇、謝茜穎、羅雁歆、鄭學佳五位編劇,共同為影片的故事確定方向。
而在故事定調、進入具體撰寫階段后,團隊還有多位分鏡師和剪輯師加入,與導演、編劇共同交流故事,探討將以怎樣的視聽語言形式呈現給觀眾。
?
而在中期,為了進一步優化影片量產的流程,《姜子牙》團隊還從美國著名動畫大廠皮克斯那里,“偷學”了一招。
這一招被偷學的秘籍,叫做“倒金字塔”(Upside-down Pyramid)模式。它來自于李夏在皮克斯實習時,《怪獸電力公司》的導演彼特·道格特(Pete Docter)進行的一次內部分享:
皮克斯創始人Edwin Catmull所著的《創意公司》一書,對這一概念進行了詳細解釋
在“導演中心制”的團隊當中,整個團隊往往被視為一個金字塔形,而作為團隊核心的的導演,則毫無疑問地被置于塔尖的位置。
而在“倒金塔”模式下,團隊整體被視為一個顛倒過來的金字塔,導演則位于金字塔的底部——他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去維持這個頭重腳輕的,倒金字塔的平衡。在金字塔的上端,則是大量其他參與項目的其他藝術家。
一位個人能力出眾的導演,不僅能夠要能夠平衡這些藝術家的個人創意,同時也要在保證金字塔不傾覆的情況下,能夠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
導演中心制與“倒金字塔”的團隊結構
王昕告訴我們,他非常認可“倒金字塔”中將導演置于底部,去服務藝術家的概念。在《姜子牙》的制作過程中,團隊也依據這一概念做出了很多調整。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他加強了與中期的兩家外包制作公司(紅鯉動畫以及大千陽光)的交流。
王昕在項目伊始,就和兩家一級中期制作公司開始了深入、全方位的溝通,盡可能的讓他們提前參與到前期的設計與創意當中。而在一起參與測試的過程中,他也會與兩家公司的團隊成員積極分享思路和設計成果,精細地制定技術和藝術的執行方案。
而到了項目的實際量產的階段,王昕在十個月內頻繁地來往于各地之間,甚至會親自到蘇州等地駐廠,實地考察和優化中期公司的工作流程。
王昕在紅鯉動畫駐廠時錄制的教程視頻
然而,盡管團隊做出了諸多的努力,這一場大型的“工業實驗”事實上還是遇到了不小的困難。在體驗了中國的動畫制作現場后,王昕針對這一模式,發表了這樣的最終評價——
“我的個人理解是,皮克斯倒金字塔的方式并不是 100%的適用于中國團隊,也并不能照搬在姜子牙團隊。我們公司并不是in-house*,很多上下游的協作和資源調配都需要和多個外部團隊進行溝通。我個人認為在中國目前的大環境下,導演僅僅服務是不夠的,其實也需要領導,而且是強有力的領導和把控,我個人覺得甚至要大過于服務。(in-house指所有創作流程在公司內部完成,不依托外包的動畫公司。)
而這樣的論斷,事實上也符合程騰導演對于自己團隊所做出努力的總結和概括:
“我覺得現在我們的項目更像是一個沙漏型結構,在前期的時候它是一個倒金字塔,然后獲得了導演的允許后,它又變成了一個正向的塔了...當然這樣的一個特點就是最后展現出來的東西,作者性還是會比較強。 ”
“其實我現在不確定這是好還是不好,我覺得這是個和美國不一樣的特點。我希望最后中國動畫至少有完全不同類型的兩種片子,既能有那種商品感特強、泛娛樂性的、可以跟好萊塢完全接上軌的大體量作品;也能有那作者性很強或者藝術化很強的內容,觀眾關注的其實就是作者的創作。”
夢工廠作品的品類十分豐富
而無論結果如何,《姜子牙》都是這一支具有敏銳工業和國際化意識的國內頂尖團隊,目前探索和呈現出來的最好結果——正如程騰導演在項目結束后所說的那樣:“你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們盡力而為的結果,可能會有妥協和不甘,但一定不會有偷懶和糊弄。”
結語
在我們的采訪當中,經常被人說“感性”的李煒老師用如下的兩段話,總結了他人生當中的這一段旅程:
“十年前來北京,自己從一位原畫指導、執行導演,成為了一位動畫電影導演。10年就是一代人。那時候國內好作品還沒有那么多,日本又有很多好的二維動畫,美國的《功夫熊貓》也是那個時候最好的三維動畫。但現在觀眾已經不是10年前的觀眾了,他們知道自己喜歡什么,知道什么是好動畫電影。5年前有大圣,現在有《哪吒》,未來是什么還不知道。”
“(執導)動畫電影對我也是第一次,也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因為不了解,所以抱著學習的心態,把自己變的渺小一些,就會心安一些。(我)更知道對投資人負責,對觀眾負責,畢竟觀眾希望國漫崛起,也有很大包容心。但是他們認誠意之作,誠意不能少。觀眾也有情,觀眾也無情。”
站在現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我們或許無法預測《姜子牙》會在春節檔最終會收獲怎樣的票房與口碑,更無法說出十年以后這部影片會被后人以怎樣的眼光看待。畢竟,動畫在進化,觀眾也在進化。
但在打下這一段文字的現在,我也有可以毫不猶豫做出的論斷:這是一部集結了掌握堅實的動畫技能、具備獨特的個人風格、擁有國際化和工業意識的動畫人,建立在眾多犧牲與付出之上的動畫電影。
我也相信,無論是業者或是一般觀眾,都將能從這部當中,瞥見中國動畫的現在,并以此探知它未來的一角。
太公在此,諸神回避。
鳴謝:小榕、野草、遠月、思考姬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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