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韓喜樂、Ivy
撰文：Ivy

“即便是熬禿了頭，也湊不夠一套房的首付。”
 年輕人，這說的是你嗎？
如果是，別焦慮，不如去看看禿力城的房子，在那里花10萬塊不到就能擁有一套奢華別墅。下圖中的這幢8G大樓就是禿力城的建筑之一，房價低但基礎設施一應俱全。

禿力城的總設計師是畢業于清華大學的黃河山，城里所有的建筑其實是他通過對實物照片進行拼貼PS而成。

“為什么設計這樣一座城？”
“禿力城后續會延展成實物嗎？”
“焦慮的年輕人真的在城里變得心安些了嗎？” 

帶著好奇心，我們找到這位90后設計師，與他聊了聊關于建造這座城的始末。

我們把采訪地點定在了上海TX淮海的一家咖啡店，在與我們見面之前，他剛在附近的商場參加完小紅書舉辦的一場展覽活動，禿力城里的一幢房子正是其中的展品之一。以這幢參展的房子為引子，我們打開了話匣子。

一、城中村粗制濫造的招牌是最初的靈感

禿力城是假的，也是真的，假在它并非在地理意義上存在，真在它所有的素材都是黃河山走訪各城中村拍攝采集的。不過黃河山表示，最開始拿著相機在城村邊走邊拍時并沒有想到后來自己會設計禿力城，只是覺得一些招牌上的字好看，又正好有一份關于字體設計的作業要完成，于是將有趣的招牌拍下來做了一本關于街頭字體的小冊子，這是他與這些素材最早的聯系。

讓黃河山想要深入探索街頭小廣告和平民設計的是他去建筑系旁聽的一堂課，在課堂上他了解到《向拉斯維加斯學習》這本書，黃河山發現書中描述的拉斯維加斯城市景觀與中國城中村街頭廣告密集的景象有相通之處，“造一座中國版的拉斯維加斯城”這一想法就此萌生。造城之前，他先對中國街頭那些非正式的、生猛的廣告牌作了一番研究。后來黃河山將有代表性的素材集結成冊并從設計的角度進行分析，這便是他畢業設計作品《野生設計》，也是他的首個代表作。

黃河山告訴數英：“野生設計”只是自己畢業設計的一個命名，它也可以被稱作“土味設計”或是“原生設計”，但不管叫什么，這些粗制濫造的廣告牌的背后實則關于“中國底層社會信息傳達”的一套邏輯。在資源極其有限的情況下，如何充分利用它們來達到宣傳目的呢？《野生設計》便從這些街頭廣告如何運用媒介、如何制造內容、如何輸出信息、怎樣處理形式、怎樣使用字體5個方面做了較系統的探究。

在媒介運用上，野生設計可謂是萬物皆可用，這也使得它們具有很大的靈活性。比如有人在狗狗身上貼張小廣告，隨著狗的流動，信息也得到了更大范圍的傳播。此外，小學生的日記本、廢棄的冰箱、破紙皮、墻壁、門窗、路面、電線桿都能成為野生設計的信息傳遞媒介，成本低又能達到相應傳播目的。

野生設計的內容則通常簡潔、有用或是具有娛樂話題性，它們需要在最有限的空間用最少的字達到抓人眼球的目的。下面這張圖是黃河山在一個破舊的墻角發現的標語，只有八個字，“允許畜生撒尿”暗戳戳地表明“誰在此撒尿誰是畜生”，效果不比正兒八經的“禁止隨地大小便”差。

在信息輸出方面，野生設計非常簡單粗暴，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重復。比如在街頭看見一面貼滿小廣告的墻或是時不時從車窗、門縫塞入的宣傳單，這類小廣告不會在乎信息接收者的感受，而是霸道地將信息強行傳遞出去。

談及野生設計的形式和野生招牌的字體設計，黃河山提到一個“審丑”概念，即在學院派煞費苦心想要打破規規矩矩的形式時，一些民間的非專業的人很自然地就輸出了這樣的設計。在視覺上炸裂甚至有點丑的野生設計由于不被形式框定，反而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黃河山野不禁思考：“這些野生設計是低審美水平和低技術標準的產物，還是一個在復雜內容情況下廉價而有效的形式處理？”

那么野生設計是低審美嗎？黃河山認為審美并沒有標準答案，審美的重點不在于“美”而在于“審”，站的角度不一樣就會有不一樣的評判。在他看來，野生設計就是美的，因為它們真實、有趣、不流于形式而緊跟實際需求，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野生設計》中關于設計的探討或許還不夠系統不夠成熟，但它為黃河山此后的作品產出提供了新的視角。他說：“野生設計其實就是一種平民的策略、一種生存的策略，它們是從土里長出來的東西，更能關注到空間和一些使用的體驗。”

二、從關注設計到關注人

野生設計固然有其實用性和靈活性，但又正因為過于隨性和粗糙，“它們會不會隨城市發展而被淘汰、逐漸消失”是許多人提出過的疑問，對此黃河山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不會”。在他看來，野生設計是自下而上產生的，只要它的土壤在，野生設計就不會消失。這一土壤就是野生設計背后的人，他們代表著受教育程度有限、經濟基礎相對薄弱、資源相對匱乏的部分人群，而中國當下社會這類最普通的勞動者不在少數。

部分野生設計”創作人“：修車鋪老板、焊接工等職業從事者

2017年“深港城市建筑雙年展”舉辦之前，黃河山去城中村尋找關于參展作品的靈感。他與城中村里100多戶人家有了些短暫交流，在這期間他更近一步了解到野生設計生成的原因，關注到這些土味、廉價的“創作”背后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后來黃河山從這100多戶人家中收集到了二三十件自制家具并將其展覽于“深港城市建筑雙年展”，這也成就了他的第二個代表作《假宜家》（《全家家居》）。

采訪過程中，黃河山也和我們分享了幾個野生設計的背后故事。讓黃河山印象最深的還是這張由鋼條拼接而成嵌有”林“字樣的不銹鋼小凳子，它的制作人是汕頭的一位姓林的師傅，年輕時剛去深圳打工時家徒四壁，拿不出什么像樣物品給女朋友的林師傅就想著不如為她做個凳子吧，后來他靠著這條凳子把女朋友“騙”成了老婆。

此外，也有用月餅盒與幾個輪子為女兒自制玩具的焊接工，有用摩托車尾燈罩和坐墊改裝成凳子的修車師傅，這些家具既有野生設計“物盡其用”的共性，又藏著普通勞動者各自的的生活智慧與淳樸情感。

此后黃河山將注意力更加集中于物后面的人與故事，他認為野生設計就像一本歷史書，記錄著城中村或者小城小鎮里人們的生活狀態。同時黃河山也在思考著可否用什么作品來集中展現這樣的景觀，2020年他創造了禿力富（TOORICH)，打算將它作為主角來講述普通人的故事。

禿力富代表了一批家境貧窮、沒怎么上過學但通過自己努力逐漸變得富有的普通人，也是自嘲禿頭、歷經磨練的年輕人的寫照。不過為了故事線可以更長一些，黃河山將禿力富塑造成了禿頂又有點土有點油膩的中年人。為何取名禿力富呢？黃河山這樣解釋道：

首先是因為他禿，“力”就是你經過了人生百態，經過了很多磨練，但你擁有了另外一種生存的能力或者是一些生活的智慧，又因為他是一個很有錢的人，所以取名叫做禿力富。

那要如何借禿力富來講故事才更具表現力呢？經過一番思考，黃河山決定用屎尿屁的形式來展現，確立了故事的“土味”基調。他說：“當時想體現的是，很多東西如果我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和資源，就可以有它們的定義權，你可以將屎尿屁定義為高大上。禿力富的設定是土豪，他很有錢但又非常土，所以我想屎尿屁的方式是一個比較適合的可以講述他一些價值觀的方式?！?于是黃河山給禿力富造的第一幢別墅就18個廁所。

禿力富別墅詳情

對廁所和足療有執念的土豪禿力富是黃河山打造一個“很中國化的IP形象”的第一步,奢華浮夸的禿力別墅也啟發黃河山將人物放至一個更宏大的景觀當中去講故事，今年《禿力富》系列之禿力城應運而生，一座他在幾年前旁聽完建筑系課程后就開始想象的“中國版拉斯維加斯城”終于開始建造了，這座城的投資人正是禿力富先生。

三、用”野生設計“的底層邏輯
造一座很中國的城

禿力城的設計正是運用了野生設計中“無限重復”的信息輸出方式，因此城里的房子總是密集地分布著廣告牌或是將同類型的商業集中到同一棟樓里。有時為了引起視覺沖擊或是使其更具故事性，黃河山也會故意將看起來毫不相干、湊一塊兒非常有荒誕感的元素組合在一起。

禿力城的底層設計邏輯與《野生設計》中他所總結出的“民間生存智慧”息息相關，也逐漸迎來更多的新角色與禿力富一起講很中國的故事，比如在“塑料花園”里，就藏著一段禿力富與其前女友寶麗龍的塑料愛情故事（如圖）：

禿力城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呢？黃河山在他的微博中描述道：“禿力城是在混亂無序中找到自己的規則，構成了一種可運行的景觀?！?nbsp;“規則”即禿力城里的一切都與現實世界有著“一正一偽”的關系，是現實的反面。“可運行的景觀”是指無論城里的的事物多么荒誕、不可思議，它們在禿力城這套體系中都是行得通的。在現實世界買不起房的的人住進了禿力城，在那里可以大膽做夢。而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反差感恰好投射了當下社會普通人生活的艱辛。

當然禿力城里的人也會有煩惱，煩惱時他們就會做些“傷心的小生意”，這些傷心生意也是為現實中焦慮的年輕人提供的一套虛擬解決方案。

禿力城內的生活富足奢華，但房子從外觀上看起來卻相對老舊，黃河山將這種風格稱作“社會主義賽博朋克的詩意”：這些房子看起來像社會主義改革開放初期經濟不那么發達時的產物，但是把它們建在橋墩、塔上或是建得很高又需要一定技術，這樣“高科技、低生活”的融合散發著一種荒誕的詩意。

這種“社會主義賽博朋克”既是黃河山對超脫現實束縛的理想城的想象，又是他取材于現實、集中展現的一座“很中國”的城市。“中國除了有像北上廣CBD那樣發達新潮的地方，也有3萬多個村、鎮，這是更普遍的現象?！?黃河山說道。

村鎮是中國很鮮明的特色，同時目前中國也缺少一個比較本土化的IP來展現這一特色，于是黃河山把有著大人口基數的小鎮人們以及更廣范內普通人的生活搬進了禿力城，這座城消解了他們現實生活中的困境，又讓更多人看到了中國非常接地氣的一面。在禿力城里人們可以不必為了賺錢而背井離鄉去到繁華但陌生的大城市，不必逼迫自己逃離舒適區，人人可以在自己的價值觀體系里自洽。

四、想當“黃老板”的禿力青年

從清華大學視覺傳達系畢業后，黃河山并沒有和他的大多數同學一樣踏入大廠做起平面設計等與自己專業相對口的工作，而是對那些并不起眼的野生設計和彼時尚未成形的那座“很中國的城”念念不忘。

面對“規規矩矩就業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這樣的選擇時，黃河山糾結了，在第一次做選擇的時候，他還是屈服了。他先是開了一家自己的畫室，然后又受到元氣森林創始人邀請成為該企業一名設計師，這些嘗試讓黃河山更清晰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最后他從元氣森林辭職，決定重新回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于是逐步有了現在的禿力城。

籌備工作室的黃河山

不過喜歡的事做起來并不簡單，從決定走“野生道路”到作品被知道、被喜歡黃河山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期間這些作品也幾乎不產生收益。目前的禿力城離實現商業變現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那么黃河山是如何堅持下來，對未來又有什么規劃呢？

01 先要被人看見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時代或許已經過去了，好的內容要被看見才有繼續發展的可能。然而黃河山第一件花費了近四個月精心打磨的作品《禿力別野》觀看量和點贊數寥寥，這讓他有深深的挫敗感，好在這盆冷水并沒澆滅他的創作熱情。

后來他在微博上發出禿力城系列，雖然剛開始點贊的人也不多，但得到了部分用戶的持續關注。過了一段時間，有粉絲告訴黃河山小紅書上有人搬運他的作品，點贊量超過2000了，這啟發了黃河山自己去小紅書創建賬號自行發布。

作品在小紅書發布后，由于內容優質，再加上小紅書內容推薦機制并不把用戶粉絲量作為第一衡量標準，在作品收獲一定量的“喜歡”后黃河山也能出現在小紅書首頁，讓更多的人可以看見。前不久更新的“禿力城的春天”系列，有2.6萬人點了喜歡，相比最開始的兩位數這一定是件值得欣喜的事。由于作品太過逼真，有不少人和我最初看到圖片時一樣，天真地以為它真實存在，甚至去高德地圖搜了搜。

黃河山補充道，目前自己對幾個主要社交平臺的運用有一個大致的分工：小紅書會集中發布作品，微博既發作品也發一些生活日常，微信大概時不時更新一些自己做著玩的有趣作品。這幾個平臺的粉絲數都在增多，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禿力城，喜歡禿力城，這也給了黃河山許多繼續前進的勇氣。

02 《禿力富》系列逐漸IP化

雖然喜歡禿力富和禿力城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如果它們一直停留在設計稿中，就依然難以產生什么商業價值。若是長期不能變現，單憑興趣和熱情去把《禿力富》系列做大也不現實。讓作品如何與商業掛鉤是黃河山思考的另一個問題，他此前其實也做了許多嘗試。

把禿力富打造成一個中國本土化的IP是黃河山一直想做的事，在《禿力別野》發布后，他嘗試了將禿力富做成實體擺件在自己的淘寶店鋪上售賣，不過由于銷售量甚至不足工廠的起訂量，加上基本沒帶來什么收益，實體版禿力富不久后停售。但黃河山表示后續也可能重新上新，可能是禿力富相關，也可能是禿力城的房子。

隨著知名度的提高，陸續有品牌找黃河山幫忙設計海報，這也證明了野生設計可以突破只存在于”低生活“圈的限制，可以被運用到更廣泛的商業領域。同時這張有著禿力城賽博朋克風的海報又讓更多的人了解到《禿力富》系列。

此外，在4月初小紅書在上海舉辦的“就離譜”展覽上，黃河山首次嘗試了將禿力城的房子做成實物展出。雖然后來因為廣告牌上有一些“死亡”相關的詞而被撤掉，展品本身也因為只有三四天的時間準備做得很粗糙，但這為黃河山提供了一個不錯的商業化思路，或許有一天我們真能買到禿力城的房子呢（雖然不是用來住的）。

未來黃河山也可能會考慮與游戲公司合作，讓人們可以通過游戲虛擬，體驗到禿力城房子的內部，更切實地感受禿力城的生活，目前他正與“完美世界”洽談中。

03 繼續豐富人物和故事

禿力城在視覺上有其獨特性，但黃河山更想通過與內容的結合來長期保持它的趣味性。同時他也始終堅持著“中國化”“本土化”這樣文化內核，他希望在蛻去設計外殼之后，依然有可以有讓人們喜歡禿力城的東西。這一精神內核是讓焦慮的人在這座城魔幻又自洽的體系中得到片刻放松，是用浮夸的方式記錄下來的一個特定時代里普通中國人的生活方式。

黃河山說：“禿力城的故事一定會繼續講下去，城里的人物形象也會逐漸豐富?！?關于禿力城的新住戶，目前黃河山還沒有想到合適的人選，不過他已經著手拓寬城里的場景了，比如近期的“禿力城的春天”和“禿力游樂場”，無論在色彩上還是故事性上都讓人眼前一亮。

04 想和有趣的人一起讓禿力富公司變得更好

黃河山開了一家名為禿力富的公司，目前公司只有他自己一人。起初注冊禿力富公司是為了是為了給禿力富這一形象注冊商標，現在黃河山一邊畫著圖稿繼續構建著禿力城，一邊尋找著志同道合的伙伴與自己一起讓禿力富公司成長起來。

和眾多的年輕人一樣，黃河山也在選擇方便實現理想的大城市還是選擇有家人陪伴的故鄉之間徘徊過，目前他還是選擇留在資源更多的北京，這個“選擇”是個人意愿，也摻雜了些“不得不”。

至于什么時候可以把公司做起來當上“黃老板”，黃河山笑了笑說：“慢慢來吧?！?1993年出生的黃河山無疑也是禿力青年中的一員，為了作品熬了不少夜，雖然沒禿但掉了不少頭發，可想起自己的那座“很中國”的城又有了力量?！奥齺怼笔撬蟮奶谷?，也是他想通過禿力城和其他年輕人說的話：別焦慮，那些讓人頭禿的付出終有一天會化作一股向上的力量讓你變得更強大。

圖片來源：
微博@黃河山h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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