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派墨西哥三年，才看懂墨西哥的悲歌
2007年，任正非去墨西哥考察時說：“為什么喜馬拉雅山上的水就流不到墨西哥？”
當時華為出海，在世界多個國家都建立了自己的商業根據地，但是拉美市場仍舊是一片空白，遲遲無法攻克，是華為全球最落后的、最小的片區。
如今十幾年過去，如果你站在墨西哥首都中最繁華的地段之一，就能看見標有華為LOGO的大樓已經高矗而立，如同一座燈塔，令眾多中國企業心生向往。
這兩年，我確實聽到越來越多中企都開始將墨西哥當成出海最重要的方向之一。尤其是去年特斯拉宣布要在墨西哥建廠后，不少中國汽車零部件供應商都或主動或被迫宣布要在墨建廠。而在此之前，一些中國家居、家電企業也已經在這片土地上落戶。
我的一個朋友阿風被外派到墨西哥近三年，他算得上親眼見證了這一變化，跟我分享了他的感受。雖然無法全面地描述墨西哥，但從幾個微觀的切面也能以小見大，希望你看完有所收獲。
中企外派員工、美國數字游民
養活了墨西哥房東
當初，剛到墨西哥，當地人就給阿風先上了一課。
約定好的接機時間出現了延誤，40分鐘之后，一個墨西哥青年姍姍來遲，熱情的笑容讓人生不起氣。
原本以為遲到只是一個小插曲，沒想到卻成為貫穿在墨西哥生活中的一部連續劇。墨西哥人骨子里的散漫與漫不經心是刻在基因里的烙印，平時約會遲到是家常便飯，工作起來效率也很慢，這也讓阿風的工作遇到了重重困難，這點我們后文再說。
在墨西哥北部，靠近美國邊境，有一個城市叫Monterrey（蒙特雷），被認為是墨西哥最美國化的城市，是本國工業資本與一些大型制造業工廠所在地。
但這邊的城市情況，跟阿風預想中的有著明顯的差距，出國前擔心的毒梟黑幫還沒見到，就先遇到“價格刺客”。在西班牙語中，Monterey的原意是眾山之王，這里確實四面環山，環境資源緊缺，大多數物資都需要依靠其他地方供應，這也導致這里物價很高，一杯奶茶就要40人民幣。
比起生活成本，生產制造業的成本更高。工廠里絕大部分原材料、零部件都來自中國，花大力氣運過來，只為在墨西哥完成最后一步的組裝，生產成本要比國內普遍高30%～60%。
這一刻，阿風開始懷疑自己老板的決定是否正確，喜馬拉雅山的水流不到墨西哥或許自有它的道理。但在蒙特雷的華富山工業園中，他看見了許多熟悉的名字：顧家家居、TCL、海爾等家具家電企業已經在此建廠。
原來，中企在墨西哥建廠，可以用較低的關稅，將產品出口到美國。舉個例子，按目前政策，一輛汽車75%的部件在墨西哥生產，那么它對美就是0關稅。靠著這一優勢，2022年墨西哥已經取代中國，成為美國最大貿易對象。
身邊的墨西哥人告訴他，20年前很難在這里看到中國人，但如今三不五時由大巴車拉來的中企考察團，已經成為此地一道風景線。
圖/北美華富山工業園官網
當中國企業忙著在蒙特雷建工廠，最早一批出海人正在城內收租。
中國人密集的第二個城市是墨西哥的首都Mexico City（墨西哥城），在這里英語普及率相對較高，方便溝通。在一些偏遠地區，大部分墨西哥人都只會西班牙語。
墨西哥的貧富差距極大。墨西哥首富Carlos Slim的個人財富相當于全國GDP的6%，國家中3％的人掌握著國內75％的財富，貧困人口占總人口的40%以上。如公眾號“硬碰硬”所說：以墨西哥城為圓心，向外半徑10公里內，是高級公寓；半徑30公里內，是高級別墅；半徑50公里內，是大片貧民窟。
阿風現在住在墨西哥城的富人區波蘭科（Polanco），在街頭走一走，聞見的全是金錢的味道。這里就像上海淮海路，有著大量的奢侈品店、咖啡店、藝術展廳、以及華為等頭部中資企業總部。
也正因為各類設施和服務水平高，安全性很好，不少中企外派員工選擇在此租房甚至定居，而這也催動了墨西哥城房價不斷上漲。數據顯示，2010年-2022年，墨西哥房價上漲128.5%，漲幅已經超過中國。
事實上，美國數字游民也是墨西哥房價的重要推手。
疫情后大批習慣了線上辦公的美國人，從加利福尼亞潤向墨西哥，他們甚至聲稱：“只有在墨西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國夢。”
這陣子特朗普的競選搭子，39歲的J.D.萬斯（J.D.Vance）爆火。他寫過一本回憶錄《鄉下人的悲歌》，沖到了熱銷榜第一名，聽說最近全美國人都在讀這本書。其實這本書并不復雜，講的是萬斯自己的經歷，反映了大多數美國白人工人家庭的生活狀態，毫無希望，只能靠酗酒吸毒維系不真實的快感，在這些人心中，所謂的“美國夢”早就破碎了。
為了讓自己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更經得起花，于是有一群美國人潤到了生活成本更低、物價更親民的墨西哥，把美元換成比索，換個地方過日子，消費無需降級，照樣當中產階級。
以2020年搬到墨西哥的美國人阿達麗雅為例，她是一個老師，過去每周需要工作60個小時以上，年入6萬美元，搬到墨西哥后，收入下降到3.8萬美元，但每周只需要工作15個小時，多余的時間做做自媒體，生活成本也大大降低，三年下來就存了50多萬，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美國夢”。
阿風現在也已經開始盤算著在墨西哥買房，他現在住的公寓每月租金2萬比索，房價是350萬比索（約141萬人民幣），租售比近7%。即便未來漲幅有限，在墨西哥租個十幾年也會回本，不像上海的房子，恐怕要一百年才會回本了。
然而，飆漲的房租/房價，對本地人來說可不算友好。很多墨西哥人甚至被迫搬離了自己原來的房子，他們討厭大批涌入的外地人變相推高了當地的房租物價，讓自己本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成也美國敗也美國
墨西哥黑幫勢力增長背后的經濟邏輯
不過我更好奇的是：“就算投資回報率高，但墨西哥不是遍地都是黑幫毒梟嗎？你怎么還敢買房？”
治安確實是外派員工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但實際上，“只要你在墨西哥生活超過半年，就會習慣了。”
阿風抱著一種過來人的心態，覺得我過于大驚小怪，“并不是黑幫和毒品不存在，而是它們存在的方式與我們過去理解的不一樣。”
如公眾號老孫漫話所說，黑幫在墨西哥確實存在，并且已經形成了幾大家族，他們的產業滲透到了墨西哥經濟的各個角落，通過掌控國家部分經濟命脈和一些企業來實現黑幫的可持續發展。
而且黑幫成員也并不會動不動就火拼，他們更像《教父》，有著獨屬于自己的一套通行法則。如果有事，當地人甚至會去找黑幫來幫忙主持公道，他們比警察效率更高，解決得更快。
黑幫與政府警察之間已形成一種高度的默契，各有各的管理邊界。對警察來講，只要黑幫沒有危害社會安全，不無故槍殺無辜的路人，警察就沒有理由去抓他。而對黑幫來講，不到萬不得已，也犯不著去招惹警察。
雖然在墨西哥偷盜搶劫的事情常有發生，但待在相對安全的州，也可以正常生活。
而說到毒品，這就牽扯到更深層次的美墨淵源。墨西哥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Poor Mexico, so far from God and so close to the United States”（可憐的墨西哥，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
早在19世紀，墨西哥就因和美國打仗割讓了大片土地，其中包括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猶他、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德克薩斯以及科羅拉多的一部分，這6個半州原本都是墨西哥的領土。
（來源：動圖簡史）
如今，美墨兩國有著長達3200多公里的邊界線，大部分地區都是沙漠，曾經特朗普為了控制從墨向美的非法移民，還提出要筑起一道高墻，甚至要求由墨西哥政府來支付這筆高達200億美元的筑墻工程。
在美墨邊境，販毒和偷渡一樣猖獗，兩國因經濟利益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
美國吸毒人口超3500萬，是全球最大的毒品消費市場，這為墨西哥的毒品生產和販運提供了巨大的需求和利潤空間。
根據數據統計，墨西哥90%的毒品都銷往美國，每年美墨之間的毒品交易額高達800億美元，這已經超過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GDP。毒品的銷售利潤近乎是原材料價格的50倍，拿著大把的鈔票，墨西哥毒梟們在邊境購買軍火，據說墨西哥最大販毒集團，兵力高達13萬。
美國毒品市場的需求量刺激了墨西哥等拉美國家的毒品生產和走私活動，而通過走私獲得的報酬壯大黑幫實力形成閉環。
特朗普近期喊話，如果當選總統，將考慮派出“暗殺小隊”，對墨西哥毒梟實施“斬首行動”，但墨西哥也存在基層官員腐敗問題，毒梟是政府的好朋友，是政府解決社會就業、賺取外匯、順便撈點油水的戰略合作伙伴。
墨西哥經濟高度依賴美國，其GDP增長曲線都與美國高度趨同。成也美國，敗也美國，這幾乎成了墨西哥的宿命。
墨西哥賺錢墨西哥花
一分也別想帶回家
“現在中企老板都在制造業中找機會，但在我看來，墨西哥其實是零售業的天堂。”
阿風之所以這樣說，著實是被墨西哥人“傷到了”，剛到工廠的時候，他天天被墨西哥員工教做人。
阿風說，就像《海外征程》里說的一樣，中企高管來到墨西哥，似乎總要經歷三個階段——剛到時，都志氣滿滿地說：“我來了就是降維打擊，一定能搞定客戶。”過了一陣受挫改口：“客戶都是白癡。”到了最后被徹底打擊后說：“不是我的原因，是客戶刻薄，當地員工太垃圾。”
在墨西哥人的腦海里，“ma?ana”(明天)的概念根深蒂固，他們認為時間是靈活多變的，你休想以對中國人的速度來要求墨西哥人。
比如你跟墨西哥人約一周后的事情，對方答應得好好的“沒問題啊”，結果當天不確認等于沒約，他們就是會漏掉。再比如要退一批貨，上面要寫明數量退貨原因，這種毫無難度的工作一兩個月都走不完流程，即便他們面帶笑容幫你忙乎半天，結果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甚至越幫越忙。
在墨西哥，Deadline完全不是生產力，最終往往要么犧牲品質、要么犧牲交期。
而且，墨西哥人很直接、一根筋，你告訴他們怎么樣做他們就怎么樣做，所以從這點來看，歐美、日本企業更容易在墨西哥快速適應，他們有完善的企業管理流程，墨西哥人學起來快，也容易上手。
也曾有中國企業不信邪，希望通過培訓當地的中高層主管來改變現狀，結果變成了墨西哥員工整頓中企職場，經過一年半的努力之后，經理級的人全部換成華人。
與工作相比，墨西哥人注重生活品質，看重家庭和家人，熱衷于文化傳統和宗教慶祝活動，希望平衡工作和個人生活。
阿風的墨西哥同事曾吐槽說中國人家庭觀念淡薄，他大為不解。在墨西哥人看來，這種一個人出國打工，把家人留在國內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在當地人的文化觀念里，家庭占據著核心地位，年輕人的派對多集中在工作日晚上，因為周末他們要陪伴家人、參加家庭聚會。
所以，中國企業高管往往要多投入時間和精力與員工去建立私人關系，而不只是工作搭子。在工作之外花時間和同事閑聊，對他們的生活表現出真正的興趣，參加他們的社交聚會，維系同事間或上下級之間的關系，只要聊得好，大家都是兄弟。
“在墨西哥生活分裂感非常強，一邊又受不了墨西哥人的效率低下和不靠譜，但一邊又覺得大家每天都是輕松愉快的氛圍。”
但做零售行業的老板很喜歡墨西哥，因為當地人無論有沒有錢，都熱衷消費，沒有儲蓄習慣。
2021年，墨西哥城開了一座高達16層樓的中國義烏國際商貿城，每層5000平，加上地下兩層共10萬平，總共1500個店鋪，周末高峰時，有近45000位消費者在這一棟樓里。
義務商貿城的老板林總在一次采訪中說，在墨西哥做生意就像在村里開一家小賣部一樣簡單，跟中國八九十年代時很類似，很多事情都有操作空間，用錢幾乎能擺平所有問題。
有意思的是，就在前幾天（墨西哥時間7月11日），林總的義烏商品批發城被強制關閉封鎖，墻上貼滿紅頭文件，門口還有武裝看守，突如其來的大陣仗讓人措不及防。
按照官方說法，這次關閉大樓是由于商戶經營缺少必要的文件，有300噸貨物被沒收，如要重新開場還需要巨額資金。看來想要長遠的打開墨西哥大門，只靠砸錢，力度還是不夠。
水土不服向來是出海的一大難題，這類問題可大可小，處理好了或許能為品牌加分，一旦出現失誤很可能引發更大的風險。
或許可以學學名創優品。名創優品墨西哥代理商通過跟首富Carlos Slim合作，讓后者以33%的股份入股，靠著雙手奉上“保護費”，把名創優品的店面開到了愛馬仕的對面。
寫在最后
過去，與世界上其它地區相比，墨西哥好似一個被人們遺忘的地方，墨西哥人按著自己的節奏緩步前行。
但現在，墨西哥正乘著美國政策的東風在不斷發展，甚至有人認為世界經濟的“墨西哥時刻”（momento mexicano）正在到來，這股颶風也吹亂了墨西哥人的步伐。
或許，喜馬拉雅山的水，始終都不曾在墨西哥停留，他們從一開始便只有一個目的地。
參考資料：
墨西哥往事2：一個國家的悲劇 | 盧克文工作室
老孫走馬墨西哥 之二 美墨恩怨 | 老孫漫話
墨城中國義烏國際商貿城林總:出海20余年，為什么選擇在墨西哥做批發商城？| ePanda出海
新政府登臺，墨西哥還是出海中企的應許之地嗎？| 鳳凰WEEKLY國際
潤墨美人的出美國記：不要美國的大國顏面，只要墨西哥的小民尊嚴 | 孤煙暮蟬
內容作者：孟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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