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于《壹周刊》
人生充滿矛盾。你做得比較好的事情,你卻很討厭做。我就曾經在這個矛盾漩渦里打轉。70年代中,至80年代后期,那十多個年頭我也在廣告公司混飯吃。開始的時候,我也曾熱愛廣告創作,但搞搞,所牽涉的華洋之爭、虛偽、作大、多余、扮、呃客戶錢(很簡單,把每樣大小「廣告費用」例如制作費,也谷大)、舔客戶屁股,這些一切與創作無關的事情,實在令我倒胃。
也許是自己貪圖安逸(唔通去擔去抬咩?),也許沒有勇氣沖出這個討厭卻又易搵食的圈子,便滯留其內,差點滯死。
當中,固然有些好日子,也有不少野蠻的日子……
變身之前
當上不結領帶的廣告人之前,我天天結領帶穿西裝返工。阿媽很高興,她認為打呔著西裝上班的工,都是不錯的好工。
那時我廿多歲,在某美資銀行新成立的計算機部門里面,當一個初級系統分析員(Systems Analyst),月薪二千五。我對這份工作很有興趣,很投入,和同事上司們很合得來。
也學到很多東西。部門主管阿Dave,一個四十多歲的美國佬,經驗非常豐富,干勁十足,沒有架子,樂于指導后進,也放手讓你去做。Dave雖然專業,其為人和樣子卻詼諧。他走路步伐很快,頭頂是個地中海,但余下的頭發鬈曲得很,要是他突然止步,你會看見他的身體靜止了,但那些彈弓般的曲發,仍會在頭上彈彈,煞不住掣似的。
其他比我有更多經驗的本地同事,都很年輕,他們也很樂意把所懂的,說給我知。不知道是那個年代的人較易相處,還是那個年代的人比較隨和,總之,至今,這份工仍帶給我不少好回憶。
有一次,我們要向銀行一個荷蘭鬼佬高級副總裁,做一個presentation。主管Dave和我們「彩排」了很多次,一切就緒。
那個洋副總裁,是銀行中人所皆知的醉貓,每到下午就已飲得面紅紅,綽號「油炸蟹」,且脾氣大,眾人都怕他。
我們正式做presentation的那個下午,太陽火紅,「油炸蟹」的臉更紅。
輪到我那一part,我說不了三四句,剛舉起第一個圖表,「油炸蟹」便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然后霍然起身離場。我們登時「啞」。
我記得,我在洗手間落淚。沒試過這樣難受。這是我的第一次presentaion。
主管Dave很憤怒。單獨和我談了一陣子,并說一定要「油炸蟹」向我道歉。我說算了算了,Dave說這些事情不可以就此就算。過了約一星期,「油炸蟹」突然召見我。他的辦公室在尊貴的中環(我們的在灣仔分域街,酒吧附近)。
這是我首次來到「總部」。在層數很高的「油炸蟹」office內,「油炸蟹」的臉今天未算太紅,可能是上午,還未有機會喝太多酒。他我坐下,說,你就是Richard Lam?你們的project進行得順利嗎?哦,哦,好,有機會再談。
上星期中途離場的事,他提也不提,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道歉。但我也算了,那時我還未開始變野蠻。
后來,不知是因為什么政治問題,主管Dave被高層逼走,換來一個不知所謂的美國佬。這條友是個外行,對我們所做的一切,完全不了解,但又要扮識,阿芝阿佐。我和這盲炳無法溝通,谷住條氣,終于劈炮。
第一站——靠熟人
離開了我的系統分析生涯,脫下了我的西裝領呔(我阿媽擔心我從此踏入歧途),不知何故,我忽然強烈覺得:我要做個廣告創作人,把那行業改寫!每看見或聽見廣告,心中就有堆烈火,那烈火還會說話:挑,咁老土,等我啦!
于是我寫信向廣告公司求職。我全無經驗,全無往績,當然沒有人回信。人家總不能因為你自己心中有把聲音在說「挑,咁老土,等我啦」,就認為你有料到。
絕望之際,忽然有一間全華資的廣告公司約見。那時全華資的廣告公司甚少,多數都是外資的。Interview我的,是該公司的太子爺。他的行為舉止,很戲劇化,忽然從大班椅中一躍而起,躍到我面前,問我,五年后,想不想坐上這張椅。我說當然想。
之后,這公司再沒有人和我聯絡了。是不是因為有關大班椅的那條問題,我的答案嚴重出錯?我聽見我心中那把烈火在說:挑,間公司咁老土,請我都唔去!
姊姊和黃沾,當時正在籌備創辦「黃與林廣告」。我既然無法混得進當時我認為要由我來改寫的廣告行業(盡管我一個廣告也沒做過出來),便唯有靠熟人入行。幸而「黃與林廣告」肯收留我。[編者按:林振強的姐姐就是香港女作家林燕妮]
初開檔的「黃與林」,其實都幾好笑。真正有廣告宣傳經驗的人,就只得兩個。黃沾和我姊(她之前是TVB的宣傳部主管)。
水禾田是我們的美術總監。阿水雖是著名攝影家,但他不是廣告人。其他人包括我,全是新丁。于是我們一伙人盲沖亂撞,都也甚好玩。而黃林二人,也爭取到一些很不俗的客戶。
黃沾是當時廣告界的頂尖創作人,我從他身上學了些皮毛,已很受用。他也放手讓我胡來,我很感激。后來,業界猛人Joe Wang,從李奧貝納(Leo Burnett)跳槽過來,把Discipline和「專業」注入這亂作一團的小公司,「黃與林」才得以逐漸變得professional起來。
我在這兒工作了約年半,很愉快。但,我覺得是時候離開熟人,出外面闖,和陌生人交手了。黃林二人也了解我這種心情。
走進外面的森林之后,漸漸,不知不覺,我變得暴戾,和野蠻……
初跳草裙
多得童年好友「牛仔」穿針引線,我轉投到McCann-Ericsson。在那處,我有機會為一些頂級的國際品牌做廣告,漸漸也做到一些成績出來。后來,機緣巧合,因為做廣告歌,在錄音室被唱片公司某要員看中,給我參與填詞的機會。
(我的「填詞人」身份,對于后來我與鬼佬們的角力和斗爭,扮演了一個頗有用的角色。)
好友牛仔,當時是M記的高層(現在是主板上市公司主席),不單止是一流廣告人,還是處理辦公室政治的一等一高手。當時的創作總監,是美國人Stoney Mudd,人不錯,但久不久總要找一些事情出來,和牛仔作政治斗爭,有時還牽涉到我的創作。幸而牛仔每每把那些斗爭一一擋開,讓我不受影響,專心做我的創作。
在M記工作了大半年,我有幸做了幾個口碑和推銷力都不錯的廣告,而另一方面,我的填詞工作也開始有少許成績。
那時剛踏入八十年代,我的月薪大約四千多塊,有老婆,但沒有錢置業。我自己暗中定下目標:要在短期之內,月薪一萬元。這目標對我來說,遙不可及。
正不知從何入手那一萬元,機會卻送上門。Leo Burnett(李奧貝納)的創作總監,人稱畢叔的英國人Richard Butt來挖角。我和他吃午飯會面談條件。我硬頭皮,斗膽要求月薪一萬,都算狂妄野蠻。畢叔竟然說沒有問題。我答應下個月上班。
回到M記,我開始跳草裙舞,和Stoney談判,并透露某某以一萬元挖我,你打算怎做。結果M記出同樣價錢留我。
在M記,我和牛仔合作得很好,也有很多機會發揮,我很感謝他「照住」我。既然那「一萬大元目標」已達,我決定在M記多留一回。
當我打電話告知畢叔我改變主意,不加盟了。他說如果這樣做,你認為對得住良心,就這樣做吧。
挑!別跟我講耶穌,別跟我講良心,我要的是一萬塊錢!
阿袋
繼續在M記工作,跟Stoney相處得也沒怎樣,但我知道不能久留。跳過一次草裙舞的人,公司是不會信任的。然后有一天,素未謀面的John Doig打電話給我。
John Doig,人稱「阿袋」,紐西蘭人。他是當時最負盛名、最富爭議性、最自負的創作總監,也是最有料到的創作鬼佬。(傳說:John Doig咄咄逼人的爆棚信心,曾窒到另一位他看不起的鬼佬創作總監,以后說話也口吃。)
John說,我的一位舊同事Louis Ng向他推薦我。(Louis Ng吳峰豪,為人低調,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后來成為首屈一指的廣告片導演,佳作如云,獲國際大獎無數。)他想我加入他們新成立的Ogilvy & Mather(奧美)分店Meridian。
終于面對面和John Doig談條件。「阿袋」是個大胡子,三十多歲,一雙藍眼睛非常精靈,和咸濕。談薪酬,非常暢順,比我預期的高。談到職銜,卻差點僵住。我記得我們當時的對話,大概是這樣的,我開始野蠻:
袋(刻意地漫不經意):職銜并不重要。
我:對我來說很重要。
袋:那么你的title就是Chinese Creative Director吧。
我:為什么要有Chinese這個字?你又為什么不叫做English Creative Director?
(一時之間,dead air)
我:我不要有Chinese這個字。
袋(問在旁的鬼佬執行董事):如何?
執行董事(略一沉吟):好吧,那就叫做Creative Director吧。
其實,我暗里一額汗。我從未試過這樣大膽,和橫蠻,可能因為實在無法再忍受不公平待遇。我要學會保護自己,由職銜開始。
以尿澆花
其實和阿袋合作,是一件愉快的事。他自信心爆棚,所以絕不會搞小動作整蠱你。反而,他會盡力協助我把廣告制作得很好。他除了是個精彩的創作人,還是一個很出色的制作人,雖然有時他飲多了幾杯,午飯后會在公司的露臺屙尿淋花。這個期間(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填詞方面闖出了點名堂。我盡量保高調,接受所有訪問和曝光機會。人家訪問我,我就約他們上來公司,好讓那些鬼佬知道我并不是個二打六,別對我阿芝阿佐。這方法好像有點效用。同時,在客戶眼中,因為我有點名氣,他們對我也多了點信心,辦起事上來,有時(只是有陣時)有點方便。
不過,在Meridian的期間,有些華人客戶仍然教我作嘔。他們來開會,往往一定要我們有鬼佬出席,對我們華籍創作人不放心。有時,他們被阿袋不客氣地窒到飛起,卻又不敢出聲,事后卻諸多投訴,好核突。
本來,一切尚算相安無事,直至阿袋自己跳草裙舞。他認為香港不夠專業,要往美國發展。(按:阿袋后來果然在美國廣告界打出名堂,《時代》周刊也報道過。)阿袋擾擾攘攘之際,公司又從外地進口了幾個不知來港做什么的鬼佬。我三番四次被「逼遷」——我的「名氣」暫時「失靈」——辦公室越搬越小,小得像鞋盒,非常無癮。加上阿袋就快離開,我將沒有良師,于是也興起劈炮之心。
毆打客戶
也許這是我的運氣,每次想轉工,也恰好遇上有公司搵人。我跳槽到Kenyon & Eckhardt,阿袋說我黐線。這公司的前身,有個鬼佬創作總監,就是被阿袋窒到飛起、后來變了口吃的那位仁兄,所以阿袋老是瞧不起這公司。
K記當時全面大革新,招兵買馬。新fit人,是以前在「黃與林」合作過的Joe Wang。再度合作,我們完全沒有問題。此外,昔日在McCann-Ericsson的舊拍檔,美術總監「阿財」,不久也加盟了。和合作慣的人共事,事半功倍。
可是,當時的K記,客戶實在不算多,我們需要不停生意,不停做presentation,頗辛苦。手上僅有的兩三個大客戶,又要服侍周到,有時的確有點吃不消。
我記得我們有一個都算重要的客戶,是一間華資公司。無論我們做了些什么創作,他們永遠不滿,永遠要彈!彈!彈!要改!改!改!
有一回,千辛萬苦,廣告片劇本修改了九百七十三次之后,終于把廣告片拍了出來,但他們不滿意。于是又再補拍,再做過某些動畫,某些特別效果,等等,但他們仍是不滿。
我終于忍不住,有次在放映室中,走近那客戶代表,和他差不多面貼面,以低沉兼帶有恐嚇性的聲調問他:「你究竟想點?!」幸而他沒有話說,不然可能以只揪收場。
要鬼有鬼
在K記改革的初期,我們并沒有鬼佬創作總監(其實亦無需要),一切自己搞掂。Joe Wang的英文一流,并頗有創作天分。要是他不做Managing Director,他可以是個出色的創作人。總之,少一只鬼,少十萬樣煩事。
可惜,那些國際品牌的大客戶,不見鬼不歡。結果,我們的美國總公司,不知從哪兒調派了一只鬼佬創作總監過來。當然,此君的薪金比我高,辦公室比我的大。
不過,最好笑的,不是我們有偏見,而是,這條友真的很渣,根本不會做廣告創作。(后來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寫——或希望寫——電影劇本的。至于他有沒有作品被拍成電影,沒有人知道。)Joe Wang唯有把他投閑置散,有客戶要見鬼時,便拿他出來讓他們見見。回想起來,實在像幕荒誕劇。難得的是,此君也夠厚面皮,天天大剌剌的坐在辦公室內無所事事,白高薪。
棺材精公司只得一只鬼,麻煩事算不多了。然而,不知是不是那個年代,還是現在也是一樣,你的公司沒有多幾只鬼佬,就很難搶到也是鬼佬fit的大客戶。
不知是總公司的安排,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終于,另一間本地的外資廣告公司的鬼佬頭頭,帶領他的親信——又是鬼佬一名——「入侵」我們這間K記。
那個「親信」,我依稀記得名叫Michael Holt,美國人,貌似棺材精。他其實是個監制(producer),卻不知怎地變身成為了創作總監,還帶了個華籍的美術總監過檔。
我和這個棺材精,不知何解,無法相處。不知是他樣衰還是態度問題,總之見到他我就無明火起。我們的「合作程度」,從以下的對話可現一斑:
棺:Richard,你可以為我把這段英文譯為中文嗎?
我:當然可以,如果你可以為我把這段中文譯為英文。
棺:但我不懂中文。
我:那是你的問題。
厭倦森林
天天這樣「斗爭」,和「不合作」,我開始感到疲倦。脾氣越來越差,煙抽得越來越多。要不是我還可以以填詞來平衡一下,我恐怕我早已瘋了。我那首想回到平淡、不再指桑罵槐、不想追名逐利的《每天愛你多一些》,好像也是在這期間寫的。
每天,我都不想上班。即使回到公司,也是扳著臉。我還先后把兩位女同事弄哭了,因為我不肯修改稿件,也不肯和客戶開會,教她們無法向客戶交代。她倆本來都是跟我談得來的好同事。
許多時候,我在公司附近的茶餐廳吃早餐,吃至十一時許仍不離開。一邊狂抽煙,一邊填詞,我根本不想見到公司那些鬼。拍檔阿財,有時要走來找我,并「勸」我返工。
不過,即使返回公司,午膳時我又會吃到三四點,才再會在公司露面。
我實在很倦很倦,我不能繼續這樣過日子。我很想,很想離開這個廣告界森林。
后記
后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復雜。總之,機緣巧合,一九八八年,我脫離了廣告界,加入了黎智英的集團。他改變了我的下半生。
最精彩的一句
蘋果計算機創辦人之一Steve Jobs,還是個廿來歲的嬉皮士時,欲邀請當時百事可樂的總裁(四十多歲)加盟,便對他說:「你打算下半世繼續賣糖水(sugared water),還是你想改變世界?」
我不想下半生也賣糖水。
林振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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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振強(1947-2003.11.17),綽號洋蔥頭、強伯、傻強,香港著名填詞人兼專欄作家、漫畫家、資深廣告撰稿員、創作總監,是廣告界出名的鬼才。在1980年代至1990年代間,活躍于香港填詞界,留下過千作品,與當時香港粵語流行曲著名填詞人黃偉文、林夕、林振強并稱“二林一黃”。2003年11月17日凌晨林振強因淋巴癌病逝,終年5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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